割腕是痛断臂也是痛,
后者就被人称为壮士呢。
失败一定是可怕的,糟糕的,
让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到地球另一面的--不过,又怎样呢,它的效力仅止于此了吧,要是仔细想想,也不过如此的水平啊。
这个人,脸圆圆的,两条辫子,一排齐刘海--她总说自己额头太高,每次大风天就有露馅的忐忑,可她还是漂亮的姑娘,她在这条弄堂里被人叫作"3号楼里那个黑里俏"。她的皮肤咖啡色,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尽管她的脾气比这种动物犟得多,但外人不知道,他们还排着队地想着要给她说个对象哪,原来有那么多人一直偷偷地喜欢她。他们中的一个,起初只是顺路来领一袋黄糖而已,可他站在门前却有些六神无主了。他想这个姑娘真漂亮,或许他的用语更朴实,这个女同志挺好看。这时他刚刚回到城里,他原先是个伐木工,眼下走进了纺织厂。纺织厂里80%都是女工。有长得好看的么?当然有,鹅蛋脸,双眼皮,白皮肤的一个两个没准儿还有第三个,可她们的"好看"都是形容词,不像她的"好看"是动词,一直在他胸口莽撞地跳。他辗转打听那个姑娘有对象吗,好像有?啊?真的吗?什么?不确定?好像又没有?倒是给个准头呀。终于他得到一个欢喜的答案,他回家便给对方写信了,而用"同志"做抬头的信,后面的内容像涤纶长裤上熨出的两条线一样正派又拘谨,可尽管是这样僵硬的开场,他却收到了回信,同样以"同志"相称,一通就是两年。他们谈论自己所爱的文学作品,她摘录了艾略特的诗,他给她寄自己最爱的《牛虻》,原来即便始终顶着"同志"的称呼,他们也能谈论那么纯真的内容啊。最后那姑娘在春节前糊了整整3000个信封,赚了190元外快,自己再贴了90块,280块给他买了件皮夹克,送给了他。
"在那个年代,买件皮夹克是多么不容易,那个时候一根糖也只要两分钱,我每个月的工资才40块,你老妈只有三十几。"老爸夹起碟子里最后一块卤味。
"所以,就因为一件皮夹克吗?"
"你说得简单。3000个信封,数数都要数半天,你老妈眼睛都要瞎了,换你试试看?对了,你知道她去哪儿买皮夹克吗?你这就不懂了吧?那个时候,南京路上的华侨商店,三楼,只开给那些外国人的,但当时全市能有多少外国人?别说全市了,全国也没多少,所以肯定一个客人也没有,那件皮夹克估计也在那里挂了半年,甚至一年了。"结果她去了,她不仅去了,还头一回坐了电梯,她站在那个黑黑的铁笼子里,想起那天,有人叫门,她去开,吓了一跳,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还剃了个大光头。"刚释放的劳改犯?……还是,越狱的劳改犯?"她还没来得及将恐慌用声音表现出来,那个小伙子叫出她的名字:"请问你是某某某吗?我是之前说过,来替那谁领糖的。"他的声音是把善良的、年轻又阳光的声音,像晒在院子里的那一整面稻谷,于是她定了定神,转身进了厨房,居然大大地咽了一下喉咙。
"怎么,原来你们还是一见钟情的呀。"老妈出去与朋友聚会的时候,那个周末晚餐只剩了我们父女俩。
"嘿--这叫一见钟情啊?是吗?这就叫一见钟情啊?"老爸把眼睛都挤在一起,他笑得像一颗最先浮出水面的饺子般,竟然有些害羞。
"不然咧?"
"我哪知道,我又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啦,越描越黑。"
这两个人结婚刚满三十年,当然不是没有吵架,有时候爆发严重的争执,持续一两天的冷战也不罕见,他们和许多普通的夫妇一样,依然会遭遇许多不能顺从和妥协的事情--好比"今天是我洗的碗,所以该由你去晾衣服啊""你说要买饺子我才去买的,你还嫌我买的馅儿不对",能不能再幼稚一点儿?就不能吵点儿国家大事吗?中东和平进程或者低碳经济之类的?可他们结婚三十年了,一万多天,她每次出门还是习惯性报告每个阶段的进程,"我现在跟她们去吃粥面馆啦""吃完了""等下坐地铁回来"。
"我来接你吧。"老爸回复老妈的短信。
"不用了,你来接我就不能喝啤酒了,我自己回来好了。""今天周末,地铁肯定挤,还是来接你吧。""够了诶。"我用筷子当当敲着碗,把那个夜晚嘲笑得像首大俗的民歌。
下车后,我拿着包一步一步上楼,敲了半天父母家的门,久久没有人应。
楼道里的声控灯在我懊恼的半分钟里熄灭了,一片漆黑地在我眼前为对面那幢楼腾出几扇亮灯的窗。客厅都是落地玻璃,两家暖灯两家白灯,电视机都朝着一个方向,花花绿绿地闪,人影看得不真切,但不妨碍它们像几个逗号那样完整了一首彷徨的诗。
我找一层转角台阶坐下来,又担心着它的洁净程度,不敢完全把身体重量交出去。于是那阵酸楚首先是从身体上开始发力的,可它们居然一直扩散到心里。我用手背蹭了蹭脸,它紧紧地张着,好似有人从左右拉扯着它一般。但这不是什么护肤品带来的神奇效果,原来想要一张紧绷的脸是这么简单,哭一下,再被风吹干就行了,让你的皮肤像一条被相扑手穿在身上的铅笔裤那样充满了极限的爆裂感。
到这时,我应该是有些笑意了吧?就像每过半分钟就在台阶上拍拍手,跺跺脚,于是楼道里的壁灯仿佛是在和我对话一般,它亮起来,又暗下去,一个话题结束,我便用新的话题召回它。
"你知道贤伉俪去哪儿了吗?"
终于楼梯下方传来的脚步声,前前后后一路迎上来,老妈冷不防对上我,吓一跳:"诶?你今天怎么来了?今天是周四吧?""想过来就过来了,"我站起身,"你们去哪儿啦?我还想过来吃晚饭呢,结果可好。""你还没吃吗?"老爸跟上来,他掏着房门钥匙,"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来?""手机没电了嘛。"我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去哪儿啦?""去看电影了。"
"这么时髦?"
"哪里啊,你妈打扫屋子的时候找到你的两张电影兑换券,肯定是你忘在这里了,明天就过期了呢,所以我说不如我们俩去看掉吧。"老爸抓紧时间系围裙,"你要吃什么?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菜,昨天我烧了鸭子汤,给你热一碗配饭吧?要不要再炒个卷心菜?""汤就够了。"我摆摆手,"看的什么电影?""美国的,说是马上就要下档的。"他报出一个名字,"好像很受欢迎啊,影院里依旧坐满了。你看过吗?""嗯,看过。"和辛德勒一起看的,"但你们能懂?我是说老妈她能懂?""前半段还行。"老妈换了衣服后坐到一边,"后面半场说的什么啊?我不明白诶?男主角跟她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杀了她老婆?还是救了她?还有那个小姑娘算是做什么的?脑子都看糊涂了--不过男主角气质很灵的,很有男、人、味。"她擅自把最后三个字加上顿号,吟得情深意长。
"明明睡了大概有一个钟头吧。"老爸朝我抬抬肩膀。
"看不懂么肯定要打瞌睡呀。"她颇为不服地反驳,看着我,如同在征求意见,但她一如既往地敏锐,"诶?你的眼睛怎么肿啦?""没啦,昨天没睡好罢了。"
"是吗?看着还以为你哭过了。"
"不要乱猜。什么也没有。"我起身去卫生间,打湿了毛巾兜住脸。
总要收场的。
那一刻,我屈下膝盖,把自己从马赛的手下扯出来,退后两步,用与其说是利落不如说是仓促的动作抹了一把脸--我竟然哭出鼻涕了,还得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口袋里,在脸上拼凑着也许是最破绽百出的平静,对视他眼里的不安:"没事了……没什么,你别在意,我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而已,情绪起伏得厉害。所以,不好意思,你别在意。"果然,不论何时,"工作压力"都是最万能的借口,它们总能不离不弃地挽回一些你掩耳盗铃的自尊。
"可是,不是的,盛姐……"他赶在我离开电梯前,终于流出一句没准儿自己也不那么确定含义的话头来。
我希望自己是成功地在脸上展开一副无谓,一副释怀,甚至是一副逆转性的戏谑,我像面对上千片错乱的拼图,慌乱地企图完成一个笑容,让它如同一滴墨水也要将整条河流染黑那样,在自欺欺人的意图里再度摇头:"真的没什么。拜拜。"一路走进办公室,五十米或四十米,我拖出椅子落座,点开两个文件,还没看完,收到消息,去楼上开会。二十层,窗外就是半个城市。远处灰色,近一些的还能看出原始的端倪,好像一张显影过半的照片。主持会议的是汪岚,她的声音在封闭的室内稳稳地走,时不时传来笔记本电脑的敲击声。可我完全没有聆听,我望着天边最远处,那犹如鹿角似的越江大桥,矗立在灰色的阴霾里,那个瞬间,我突然很想回家看看。
一定是有什么从我身上皲裂,剥落了,让我感到遥远却真实的赤裸的羞愧,我是折了一条腿的凳子么,还是缺了一个角的瓷碗,或者一张失去了黏性的贴纸,右上角顽固地卷曲起来,图画上的小女孩于是失去了月亮--而我只是突然很想回家,被老爸老妈左右夹击着,吃一顿晚饭。
他们今天做什么菜呢?
我盘起右腿,接过老妈刚刚收下的晾晒衣物,虽然她觉得我连袜子也叠不好,总要拆了返工,因而我们的流水线变得多么缺乏效率,却奇怪地没有改进的打算。老妈仍然将衣服交给我,等我乱糟糟地把它们拼出视觉上的方形,再由她重来一次。她一边责怪我,一边又认同了被浪费的这些时间,她像扯出了一张长长的纸,于是可以在上面写更多的字。
"你今天回来倒也好,你爸爸这次烧的鸭子又酥又软吧?你吃点儿。开始还说要不要给你装了盒子送过去,毕竟等到周末的话就怕坏了。这两天有好好吃饭么,最近胃好点儿没?不要再乱喝酒了,让我们也少操点儿心啊。反正,今天多喝点儿汤吧,味道真的很好。"她又转向厨房,"我新买的高压锅不错吧?""不错。"老爸多少有些啤酒肚,穿上围裙后像个贴了邦迪的大拇指。
"早说要换新的,你又不肯,旧的那只已经连绿豆都烧不酥了。上次那锅,要命哦,倒出来的时候还乓乓响!绿豆诶!""哪有这么夸张。"
"怎么没有,你又不吃,如曦又不吃,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吃掉的,我没胃穿孔真叫奇迹。""好啦。知道了。"
连章聿也曾说"阿姨和叔叔感情很好诶",是哪一天呢?她在沙发上,用一张刷了川贝枇杷膏的嘴充当起"乖巧小女儿"的角色:"叔叔和阿姨是真正的贤伉俪呀。"从老爸老妈如同地场卫和月野兔般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们已经完全被降伏了,也许将来会给章聿送饭,为她办生日派对,包括接送她的孩子上下学。我显然是不满的:"这话说的,你爸妈的感情难道就差了吗?""不一样啦,我爸妈感觉就跟同事似的,但阿姨和叔叔却让我觉得是更像爱人哦。""啊哈哈,什么呀。"老爸的脸是因为电视反射而变红的么?"这小丫头真会讲哦。""要死了,老夫老妻了还爱人呢。"老妈笑得报纸也拿不住,可她确实像一枚放在磁铁身旁的钟表那样,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地兴奋起来,给章聿剥了一颗橘子,又给老爸剥了一颗,最后看着我时她呵呵地笑着,"吃醋啦?"而现在,她用同样的语调,对厨房里的老爸抬杠:"之前一直觉得没必要的是谁啊?""谁啊?"老爸有一应没一应地答。
"还能有谁?"
"知道啦。"
"那是我说得没错?是早该换个高压锅了吧?""对啦,你对。"
老妈转向我来,她抬着眼皮,嘴角往下用力一撇,送出一个鬼脸,她自然没有意识到那一刻自己看来不仅是顽劣的,她还非常甜蜜。她的眼睛或鼻子、嘴角,高高的额头上还是一片刘海,它们中间总有谁,复习了过往的影子,像骑车、游泳那样,一旦学会后再不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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