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望补一刀,但怎样挣扎终究也是徒劳,只好喘息着坐在了雪中。
西门望的身上出现了一道刀口,这道刀口很直,起始处在额头,然后向下延伸,切开他的鼻与唇、胸膛与腹部。
鲜血顺着刀口处绽开的肉向外渗出,今夜的战斗太过惨烈,他流的血已经太多,此时体内残余的血,只能渗淌,看着愈发凄惨。
西门望没有倒下,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深刻血口,这道刀伤对于巅峰时期的他来说,或许并不能致命,却不是此时的他能够承受的。
四周的天神辉,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没有敛灭,而是在继续燃烧,寒冷的湖水仿佛变成了灯油,雪块似乎变成了煤炭,整片雁鸣湖似乎都在燃烧,散发着耀眼的光线,把湖上的一切照耀的清清楚楚。
在神辉照耀下,西门望看着胸膛上的刀口,知道死亡马上就要来了,他缓缓松开手,任由两截断枪落下,砸的雪花一溅。
远处皇宫里响起的钟声,终于来到了雁鸣湖上。
西门望抬头望着钟声起处,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自己的妹妹。
钟声再起。
他魁梧如山的身躯内响起一声嗡鸣,无数的细砾从身上喷溅而出,向四周散去,仿佛是他藏了数十年的尘埃。
悠扬的钟声不断响起,回荡在安静的都城中。
扑扑扑扑扑!
西门望的身体发出一连串闷响,表面陡然下陷,有的地方则是高高隆起,骨折肉破,看痕迹就像是被人用拳头砸出来的。
这些都是唐的拳头。
在荒原上的连番刺杀里,唐冒着死亡的危险,拼着重伤,用血刀破了西门望的盔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十几道拳意。
过去这些日子里,西门望用自己雄浑的真气和恐怖的境界,强行把这些拳意之伤压制了下去,此时天神辉烧融了他体内的经脉晶壁,于是无法压制这些拳意,便在此时瞬间爆发了出来。
先前他用魔宗秘法,压制住的那些伤势,也再次爆发了出来,无数道伤口重新出现在他的皮肤上,画面看上去极其诡异。
在死亡之前,要重新经历一遍曾经受过的那些伤,重新承受一遍那些痛苦,不得不说,这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西门望的腑脏全部碎了,甚至可以说是变成了烂絮一般的事物。
肌肉里的血不多,内脏里还有很多血,所以西门望开始咳血,带着黑色的浓稠鲜血,顺着他的食管气管涌到嘴里,然后溢出嘴唇。
西门望站在雪地里,一边咳血,一边大笑。
许尘坐在雪地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笑容,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思。
雁鸣山崖畔,侍女坐在雪里,显得极为虚弱,她看着远方湖上的画面,知道许尘这时候根本不想笑,他肯定想哭。
想到这一点,她心头一酸,便开始流泪。
凉凉的泪水,在她微黑的小脸不停流淌,却洗不去渐渐显现的笑容。
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她轻轻哼唱起来。
人将死,晨未至,夜还寒。
雪湖却是无比明亮,天神辉在冰面残雪与湖水里持续燃烧,释出团团水汽,隐隐能够听到渐沸的声音,如雾中的清晨温泉。
西门望浑身是血,披散的白发被血水黏成枯柳般的形状,他看着许尘,黯淡如萤的眼瞳满是深深的不解,嘶哑低声道:“你那时候只有四岁……仇恨这种……东西对四岁的人来说不容易记住,你真的这么恨我?”
寒风拂面,许尘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说了几段话。
“小时候在都城的四年,是我上辈子和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学,我只需要享受父母的宠爱,和玩伴打闹,偷偷看将军的书籍,可惜的是那些时光被你毁了。”
“我这些年在别人眼中活的还算不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天天努力活下去的日子是多么痛苦,是多么的不快乐,所以我当然很恨你”
“不管我这些年再怎么做,当年柴房里被我杀死的管家和少爷不可能再复活,将军府里死的人不可能再复活,我的父母不可能复活,我最美好的那段时光,也不可能再重新回来……那么便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阻止我来杀你,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挥出那一刀是划算的,我还想要你们知道,我是在为我的父母复仇,我的父亲叫林涛,我的母亲叫李三娘。”
西门望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腹间的刀口,忽然问道:“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何?”
许尘说道:“感觉不错。”
西门望抬起头来,微感惘然说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也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反正就是很放松,总觉得你死之后,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我也不再是过去十五年里的我。”
许尘想了想,说道:“我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感到放松了。因为你死以后,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写书帖挣银子,而不用每天夜里都要写很多枯燥乏味的符;你死以后,我可以经常去红袖招听小曲,而不用在兑山宗后山听师兄奏曲。”
“你死以后,我还是会修行,但不再是像过去这些年一样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强大,而只是单纯地兴趣和爱好或者说满足自己的求道之心;你死以后,我可以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总是盯着你的背影,在渭城或是都城等着与你的战斗,我可以去南晋大河,去神殿东海,去看看这个世界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
他看着西门望很认真地说道:“你死以后,我就可以不用再想着要杀死你,这样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西门望笑了起来,笑声很凄楚,神情很怪异。
“自由啊……”
西门望看着许尘的目光里充满着怜悯与嘲弄,说道:“你身为正道弟子,却入魔已深,便等若我当年背叛魔宗……你已经踏了我的老路,便注定只能在光明与黑暗的夹缝里痛苦挣扎求存,你哪里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自然更没有什么快乐。”
许尘把朴刀当作拐杖,扶着虚弱的身躯,艰难地站起,看着西门望说道:“兑山宗不是明宗,我也不是你。”
没有深入了解兑山宗的人,根本无法了解兑山宗、尤其是玄微对魔宗的真实态度,许尘从来不担心自己变成故事里那些男主角。
“兑山宗确实不是明宗,以玄微的胸襟,哪里会在意自己的弟子修行什么,不过你也确实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西门望眼瞳里的光芒,本来已经黯淡的像随时会被寒风冷死的萤火虫,这时候却变得明亮起来,厉声说道:“你是冥王的儿子!”
十五年前,光明神座认为冥王之子降生在将军府,指使西门望进行清洗,于是才有后来这么多故事以及今夜这场血战。
西门望在临死之际,回思着今夜这场战斗里的那些疑惑,那些没有到场却通过许尘到了现场的死去的前人,越来越坚信这个判断。
他看着许尘诡异地笑了起来,怨毒诅咒说道:“天在上,你这个冥王的儿子总有一天会像我一样被天神辉烧成灰烬。”
“我是冥王之子,大概让你更能接受死在我手中这个事实……不过很遗憾的是,我和冥王没有任何关系。”
许尘说道:“而且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去,都会被天神辉烧成灰烬,所以你的诅咒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你真不是冥王之子?”
西门望喃喃说道:“你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那么小便逃出都城?如果你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越境击败我,我今天怎么会死?”
他的脸颊就像株被雷电劈开的枯柳树,皱到了极点,满是不解不甘的情绪,如果许尘不是冥王之子,怎么可能拥有这等大气运,这样不可思议的机缘,能够越境挑战杀死强大的自己?
不可一世,暴戾霸蛮数十年的西门望大将军,在临死之前看上去就像在村口喷着唾沫寻找昨夜踹开寡妇门被踹开的小贼的老头儿。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许尘,痛苦地说道:“我不想死。”
许尘说道:“我想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