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澶渊(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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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何苦还要去那无情无义的地方。”

    周渊站起来行礼:“母后,女儿还是要回南国。一是要查清姐姐的死因,二是尚姑姑待女儿恩重如山,女儿若是要长留此处,也还是要向尚姑姑告别的。”

    皇后叹道:“也是,养育之恩不可忘记。”

    临行前的那一夜,周渊奏请移出宫殿住在皇陵。皇陵里,父亲,母亲和姐姐葬在同一片墓地中。夜晚下起了鹅毛大雪,周渊对着孤灯,彻夜难眠。如今她就在父母和姐姐的面前,只是隔着一薄壁,却远过千山万水,这就是死生契阔,人隔两世吧。忽然想看看雪下的皇陵,就随手从榻上拿了一袭羊毛毯裹在身上,信步走出房门。

    缓步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了父母的墓前。公主驸马的陵墓照规制修建,墓室共有五间,随葬亦丰厚。后面就是周澶的墓。周渊在父母的墓前站住了,不由回忆父母的面容,竟然都像雪上的足迹一样模糊了。又绕到墓后,站在姐姐周澶的新墓前,泪水潸然而下。

    忽然听见汩汩的脚步声踏雪而来,周渊只当是巡夜的陵卫,并不回头。那人只站到萧媛绮和周明礼的墓前就站住了,没有再向后走。只听扑通一声,似乎是跪了下来。周渊大奇,除了她还有什么人会深夜来祭。她正要出去看那人,忽然听到那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是个女人。周渊站住了,那女人应该正要说些什么。

    “公主,雅婧又回来瞧您了,这两年过得好么?”

    周渊知道雅婧是谁,周澶曾向她提过。雅婧亦姓萧,是母亲萧媛绮的侍婢,当年就是她亲自去南朝迎接母亲和姐姐的。虽然她已嫁人生子,但母亲顾念旧情,常接她进公主府陪伴。

    “您和周驸马终于在一起了,可称愿了。别人都以为您是病死的,连境安郡主都这样以为,其实奴婢知道,您是绝食而死的啊。您如愿和驸马相聚了,可是自打境安郡主出使南朝,奴婢却被发配北境边城,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如今奴婢是逃出来的,奴婢逃出来后,第一个便来看公主。奴婢也老了,也不求什么,但求公主看着往日的情分上,保佑奴婢一定要见到奴婢的女儿。”说着磕头不止。

    周渊自来听姐姐说,母亲是病死的,去世前水米不进,早已虚弱不堪。难道此人说的是真情,母亲真的是绝食自尽的?周渊与母亲分离十几年,听到母亲自尽的消息,心里却并不怎么激动,只是不自觉的想到,一个人要自尽,却要装作病死,她既然不想活在世上,又何必如此费心掩饰?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不敢将这真相告知周澶,反而被远远的发配了。既要掩盖真相,何妨不将她杀了?想到这里,屏住呼吸继续听。却听见那女人窸窸窣窣的站了起来,说道:“公主,奴婢走了,奴婢还要去南朝找女儿,您在天之灵要保佑奴婢。”

    忽然听见周围脚步杂沓,有陵卫的声音的喊道:“来者何人,速速就擒。”雪色之中,十来个陵卫四下合围上来,灯笼和火把照得四下明晃晃的。

    萧雅婧一阵慌乱,连忙躲到碑后,像只小兽一样蜷缩起来,不敢出气。陵卫见墓前空无一人,有人说道:“私闯皇陵乃是死罪,你可看真了?”

    另一个人说:“我看得真真的,见他从后山翻过来,来到公主墓前,我才起身去叫人。只怕你刚才这么一喊,打草惊蛇了,还是四处搜寻一番的好。”

    先前那人点点头,两个陵卫上前来查看。萧雅婧无处可躲,呆在那里不能动弹,眼见陵卫就要走上来,忽然墓后脚步簌簌,陵卫站住,侧耳倾听。只见幕后转出一个披着羊毛毯子的少女,却是今晚夜宿在此的境平公主。众人连忙口称公主,跪下行礼。

    周渊说:“刚才是本宫一直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人来过,恐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了,你们去别处找找吧。”陵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

    先前报信的陵卫说道:“启禀公主,夜深了,雪也大,请公主早些安歇吧。”周渊淡淡的说:“知道了,你们下去吧。”不一会儿灯火并人都去得无影无踪了。

    周渊在碑后扶起萧雅婧,些微雪光之下,见那女子头发蓬乱,皮袄破烂,鞋子似乎早已磨烂,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才到了这里。萧雅婧一见周渊,身子猛的跳了一下,失声道:“公主,您是宝镜公主么?”

    周渊说:“我并不是宝镜公主,宝镜公主是我母亲。”

    “那您是境安郡主了?”仔细看了一阵,又道:“你也不是境安郡主。”

    “雅婧阿姨,我是宝镜公主的另一个女儿。”

    “啊,你是留在南朝的二小姐?”

    周渊点点头:“雅婧阿姨,这里不安全,请随我来。”说着拿羊毛毯子裹好她,亲自扶了她,也不提灯笼,就着雪光回到屋中,也不惊动睡在外间的青草和绛草。

    屋中灯火尚未熄灭,炭火正盛,融融如春。周渊随手向炭盆中又丢了几块素炭,就坐下来烤火。萧雅婧脱下羊毛毯子,仔细打量着周渊,叹道:“长得真像,比境安郡主还要像。”说完又下跪行礼:“奴婢参见郡主,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周渊搓搓手,倒了一杯温吞的茶水递给她,又指着一张凳子示意她坐下。萧雅婧不敢深坐,只挨了一个边坐了。

    周渊说:“本宫听你说话,倒有些事情要问清楚你。”

    萧雅婧道:“郡主所问,奴婢自然是要答的。”

    周渊点点头,问道:“你说我母亲是绝食自尽的,你可知她为什么要绝食么?”

    “回郡主,奴婢不知。”

    “是谁将你发配到北方去的?”

    “回郡主,是皇上。”

    “为什么?”

    “回郡主,奴婢不知。”

    “你女儿怎么会在南朝?”

    “回公主,她随境安郡主去了南朝了。”

    周渊大奇:“她叫什么?”

    “回郡主,她在家中叫雪儿,她去了南朝叫什么奴婢却不知道了。”

    “她跟随郡主去南朝做什么?”

    “回郡主,小女原本并没有跟着使团去南国,只是去年秋天时,皇上派人来将雪儿接走,雪儿好容易托人带信回来,说是去南朝服侍郡主去了,若服侍得好,准我回盛京。只是她至今没有音讯,叫奴婢好生担心。”

    “你说你女儿是服侍郡主的,本宫这里恰巧有几个曾经服侍过郡主的丫头,既这样,明天就叫了她们来,让你瞧瞧,且看看是不是你的女儿。”

    萧雅婧双手发抖,捧着杯子,站起身来,连连道谢。

    周渊指着榻说:“夜深了,也不便为您重新找个房间,您且委屈一下,就在这榻上睡了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说着亲自移了枕衾和炭盆,看萧雅婧睡下,自己才睡下。然而这一夜,却无眠。

    萧雅婧千里迢迢逃到京郊,早已疲累不堪,不一会儿呼吸匀停,沉沉睡去。周渊却始终睡不着,终究还是披了一张羊毛毯步出房门,不自觉抚颌沉思,又来到了父母的墓前,一蹲身,也不顾地上的雪,就坐了下来,背靠墓碑。然而,思绪纷繁,心意难平,虽然天降大雪,然而她只觉得燥热,且越想越烦躁。

    不知不觉,天亮了。天亮的时候,周渊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似乎是刚闭上眼睛,便觉得姐姐就在自己身边,周渊心里充满了喜悦之情,拉着姐姐的手,不忍放开,然而周澶说:“便是一生不见那又如何,何苦做小儿女之态。”周渊满含清泪,说道:“虽然如此,但我心里的苦,你又怎么知道?”周澶摇摇头,望向一边,却是周明礼和萧媛绮在招手,宛似十多年前年轻的摸样,周渊的心一疼,睁眼一看,只余白茫茫一片雪景和脸上凉飕飕的雪花,用手一摸,方知是一滴冷泪。

    忽听青草的声音说道:“公主,您怎么在这里,若病了,奴婢怎么担当得起。”说着将她扶了起来,拍掉了身上的积雪。周渊一声不响,默默回到房中,只见绛草早已梳洗好,见了周渊,连忙请安,又说:“启禀公主,房中未知何人,奴婢不敢擅行,还请公主示下。”

    周渊道:“给她换套衣服,梳洗好了来见我。”绛草领命,走入内房,将萧雅婧叫醒,带到外间梳洗更衣。

    内间,青草打开妆奁,取出一柄青玉梳,右手扶着周渊的头发,左手轻轻的梳着。周渊只呆呆的,忽然镜中什么东西一闪,定睛一瞧,只见青草的右手掌心轻轻贴住周渊的头发,掌心微侧,周渊却已在镜中看到她掌心中一点淡淡的胎记,那胎记,恰似一朵绽开的梅花。周渊忽然想起了什么,遂笑问:“青草,你手心里纹的是什么,倒似一朵梅花。”青草回道:“回公主,这是胎记,自小就有的。”周渊不禁问自己,为什么以前竟没有注意到,转念一想,自从青草与绛草来到自己身边服侍自己,向来是绛草给自己梳头,今日青草给自己梳头,倒是头一遭。周渊默默思忖半刻,忽如醍醐灌顶,一切都想通了。

    挽好了头发,净面更衣已毕,忽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说道:“臣禁卫军千户陈进求见公主殿下。”

    禁卫军乃是禁宫守卫,论理不应该来皇陵。周渊使个眼色给青草,青草便走到外间,说道:“将军安好,将军有什么事情么?”

    陈进说道:“臣启禀公主,昨夜接陵卫军急报,有流犯逃窜,进入皇陵,皇上恐怕公主受到惊扰,特遣臣来护卫。”

    周渊走到外间,只见萧雅婧已经梳洗更衣完毕,颤抖着双手不知所措。周渊淡淡的道:“让他在外面候着。”青草连忙说道:“陈将军,公主尚未用膳,请将军稍待。”

    陈进应了声是,便不再做声。

    周渊扶萧雅婧走入里间,两人相对坐下,青草与绛草分站在萧雅婧与周渊身后。周渊轻声说道:“昨夜陵卫虽不敢得罪我,但已禀报宫中,陈进此行应是奉皇命来此处搜寻流犯。”

    萧雅婧忽然跪下说道:“求公主救命。”说着痛哭不止。

    青草忽然说道:“按大燕律,窝藏逃犯当处刖型,虽是公主,亦不能免责,你既是流犯,就当伏法,怎么能连累公主殿下?”

    周渊淡淡一笑,说道:“不妨事。有些问题还要请教雅婧阿姨。”说着将萧雅婧扶起。

    “请问雅婧阿姨,皇上为什么要将你发配边城?”

    “回公主,奴婢不知。”

    周渊沉默了一一会,说道:“发配两年,难道你从未思量过么?你若仔细想过,一定能想起什么。”

    萧雅婧抬起头,似乎发了一下呆,然后说道:“回公主,奴婢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奴婢愚钝,实在也想不到什么。想来,也许是因为奴婢知晓一些内情。”

    “是何内情?”

    萧雅婧浑身一颤,说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何不讲明白了,上慰旧主,下可保命。”

    萧雅婧不做声。周渊看了她半晌,又说:“境安公主已薨,如今服侍她的那些丫头们,都来服侍本宫了。如今虽不能保全你,但让你认一下你的女儿,倒是可以。”说着,示意青草去开门,又对绛草说:“将她们都叫到院子里,让雅婧阿姨瞧瞧她的女儿。”

    青草开了门,请陈进进来。陈进只走到外间门口,便站住不动,躬身行礼。周渊道:“陈大人,本宫昨夜拜祭时,遇到这位夫人也在拜祭宝镜公主,因此请她到房中一叙。你瞧,她可是你说的那流犯?”

    陈进看了萧雅婧一眼,说道:“回公主,正是。”

    周渊点点头说:“既如此,就带她回去吧。”

    “是。”

    “请问陈将军,按刑律,当如何处置逃犯呢?”

    “回公主,流犯逃离流放之所,罪加一等,当重新议罪。”

    周渊微微点头,说道:“请陈将军稍待,让她认了她女儿再去吧。”

    陈进愣了一下,只得说道:“公主殿下仁厚。”

    “本宫稍待也要与陈将军一同进京拜别父皇与母后。”

    绛草走入房中说道:“启禀公主,她们都在院中了。”

    周渊点点头,绛草便扶起萧雅婧,后者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周渊跟着走出门,萧雅婧对身前所站的十几个女孩仿佛只草草一略,便向周渊说道:“启禀公主,其中并没有我的女儿。”

    陈进挥挥手,两个禁卫兵走上前来带走了萧雅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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