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番外二

    苇原越后上山，声名远播，奇闻迭出，究其根源皆因此处冬日雪舞远胜他处、寒意倍增于他处，素有雪女出没之说。故而常有苇原好事之人来往此处寻幽猎奇，皆是乘兴而来百姓；若然以此相询土人，则多见有遮掩、畏惧之情，因此更添几分神秘之色。

    其下有数村落散落，名亦简朴，但依山形高下而名之，曰上越、中越、下越。其间居者衣衫褴褛，可知其困顿；更兼见识浅薄，但只知税赋之苦、饱腹之累，而无论王朝更迭、世族尊荣，怎不多为贵者所鄙夷？其中有称下越者正是雪姬幼时居留之所。

    雪姬生而为人所弃，未曾一见父母音容，得阿公阿嫲之怜爱而养于膝下，实是清贫已极；况乎山中村居，自是麻衣粗布，荼蓟为食，终年劳作无休，雪雨之日则倍增其苦楚。若以日后所见而度之实无甚闲适之时、快意之事。

    虽是如此，但阿公阿嫲容颜心中常在、下越村景梦中长存者，何也？亦不过是琐事件件桩桩，历久弥新，萦绕不去：

    牙牙学语之时，阿嫲曾轻点额间，笑语道：“白雪纷纷送你来家中，自当以之为名。”其意欣欣，溢于言表。

    或偶有浊酒一杯，阿公以粗盐佐之，醺然兴起，便唱几声山野小调，虽是荒腔走板，但有阿嫲拍手应和，倒也其乐融融。

    闲暇时又常有三五村童，呼朋引伴，春时折花扑蝶，夏时捕蝉弄雀，秋时寻果收菜，冬时戏雪弄冰，也不乏欢颜绽露。

    奈何乱世纷纷，豪强并起，何处又有避乱之桃源？如此清苦平淡的日子亦不过将将过了六年，便也不复存在。

    犹记得战火一起，满目皆是血色淋漓，刹那间亲友便已是阴阳相隔。哀告声与戏弄声同在，惨叫声与狂笑声并存；入目处，屋舍或是焚毁或是破乱，无一完好。如此惨况又怎不叫人愤恨？怎不叫人怨怒？若能手刃恶獠报得亲恩，又何惜此身？飞雪知吾心，漫天袭来，将尸首一一掩藏；寒风知吾志，凌冽如刀，将恶者一一绞杀。得见此景，我亦可安心而去。

    长睡不知时日，醒来已是换却天地。神宫雅致非常，独步苇原，有樱雪海红各擅其芳，有曲廊碧池自得风流，有神社宫宇庄严肃穆，亦有神官长老面目亲和。然则梁园虽好却非雪子之家，更那堪神宫之中真真正正是平和其外暗流其内？

    纵然是当面礼仪如常，又怎禁得住暗中屡屡以粗手婢相讽喻？纵然是当面自承技不如人，又何尝不以世族出身二为青白眼之分？

    祭者祀姬如此，神官亦非表里如一。觊觎华夏之心，灼热如火，将其五脏六腑尽皆燃透，浑不知国中纷乱不止又岂是疆域大小之缘故。执念深种，再难清除，其下祭者祀姬自是耳濡目染，纷纷仿效，雪姬又岂能一尘不染？

    落入此间，便与跌入泥沼一般无二。或是与之沉沦，或是独寂寂而漠然，绝无从容脱身之理。如原姬之辈，纯善如斯，得滴水之恩便欲报之以涌泉，亦不过是沉沦鬼道永不超生。

    华夏之美，久闻其名，然非置身其中难得个中滋味。江南之婉约，北疆之豪放，真可谓是万里华夏处处不同，处处皆可入景。唯有身处其中方知华夏好客非止礼仪，更源于心中自信。唯有身处其中方知何为家国天下，何为生于斯长于斯岂可不忠于家国之意。

    佳山乐水，富足安康，此等景象若是苇原可望而不可及之海市蜃楼，怎不叫人心生艳羡而欲要追逐同住？宜居之处，更有良友，初阳为伴，可称默契，其中之乐更甚山水之间。

    然则恶因早种，恶果自生，苇原借天主之力而行刀兵之乱，所至之处皆成地狱，所行之处皆成焦土，我虽束手亦非无罪，悔之不及方知倒戈一击未为晚矣。

    战事毕，携宝归，本欲晓国内以大义、喻众人以大道，怎料各怀心思各有所图，却终是污我以恶名，逐我出神宫，令我于国中难有立足之地。独自徘徊于越后山中，由是方知屈子之冤其苦至深，而雪女之寒远不及人心之寒。

    苇原上下虽是弃我无情，然则国将不存雪姬又将何存？昔时尚且不惜己身以报养育之恩，况乎国难之时？当以神魂、精血、躯体尽偿血脉之情、乡土之谊。

    独独镇守于这苇原地脉之上，雪姬时醒时睡，早不知时光流逝为何物；唯将往昔人事反复忆起，心中亦知旧名早已湮没于尘土，渺然无人知晓。

    然则时光飞逝，非止将沧海换作桑田，更将神魂撕碎磨灭。或是再有许多年后，雪姬便果真要消散于这世间，唯独留下这一份守护执念，终是不悔。

    苇原稗史有载：

    昭仁廿三年春，忽而日中无光，五星错行，溪泉多有干涸，见者无不心中惴惴，目之为不祥之兆。是夜，陨星如雨坠，地动若孤舟；月失所在，海浪倒涌；山脉哀哀，崩塌为谷；平地战战，坼裂为渊。

    屋壁庐舍，毁坏无数；残肢断臂，血气盈鼻。哀嚎之声、祷告之声、痛哭之声，日夜不绝；其情其景，惨烈非常，较之炼狱亦不遑多让。

    于时，将相王侯懵然无措，神宫一众无功而返，天主信从束手难救，唯各自于安身处匍匐祷念，暗叹天灾不可免，众生皆罪妄而已。然有一白衣女子翩然而至，裂神魂为誓约，尽精血成阵法，以一己之力挽狂澜而扶倾颓。

    功成人逝，固不知其生死亦不知其往来，更遑论其人其名。或有故老云：此乃旧日神宫叛者，今为赎前罪而来。然无凭无据，终是妄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