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也在现场,什么东西!”
他暗下怒,面子上一丝不漏,柔声细气地说道:“方大人言之甚是。臣治理地方无能,应该受罚。”
“拾阙,你说怎么罚他好?”
“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既没能力把地方治理好,免官、去职。”
吴鹤年心中大骂:“老子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了?一点小事,就想让老子免官、去职?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狗日的,王八蛋!”
他倒是知道方补真一贯的风格,连对邓舍都毫不留情面,何况别的文武官员?不弹劾则已,一旦弹劾,必是往死里整治。如若不然,又怎会有“方喷子”这个外号广为流传?因此,虽是心中大骂不止,其实方补真这句话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他笃定邓舍不会听从,所以并不慌乱。
果然,邓舍说道:“龟龄治理益都,虽有过失,功劳也还是有的。才几个月功夫,益都整个就变个了样子。虽在战时,商贾却依然往来不绝。对支援前线、安定地方,都还是有大贡献的。不能说他没有能力。免官、去职未免严重了点。……,这样吧,老吴,拾阙说得也对,前线打了胜仗,好事儿;可不能把好事儿变成坏事儿。权贵、诸将因战胜强敌而骤然放松,有失态之处,的确是需要敲打敲打。这件事儿,本在你职责范围之内,还是交给你去办。限定个日期,你把这股风扭过来。你看如何?”
吴鹤年柔声说道:“谢主公恩德。臣必全力以赴,将此邪风纠正。”
方补真插口说道:“吴鹤年失职,纵不免官,也不能不罚!”
邓舍委实不愿在这个时候处罚吴鹤年,毕竟,吴鹤年功大于过,现在正是需要他再接再砺、进一步招商引贾、安定益都的时候,大功还未曾赏,岂能反因小过受罚?转过头,他瞧了眼洪继勋,洪继勋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稳坐钓鱼台,看样子是不打算出言解围。方补真“凶名在外”,便是洪继勋,等闲也不愿去招惹他,自找霉头。
邓舍无奈,只得说道:“如此,便罚俸三月。”
吴鹤年跪地叩头,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知耻后勇,十日之内,必将益都风气整肃!……,只是,……。”
“只是什么?”
“臣一人之力,怕有不逮。还请主公能给臣派个帮手。”
“你想要谁帮你?”
“方大人秉直敢言、勇悍公廉,足可当此重任。臣若能得方大人所助,必事半功倍。”
邓舍岂会不知吴鹤年的心思?打击权贵、整肃法纪,这明显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吴鹤年受了方补真的弹劾,别看面上无事,绝对心中衔恨,因此,想把他拉进来,一来算是报复,二来也可甩掉这块烫手山芋。——按方补真的性格,嫉恶如仇、勇于任事,只要邓舍同意他参与此事,可以断言:就根本不需要吴鹤年参合了,他一个人就能把这事儿全接下来。
虽知吴鹤年用意,邓舍却不能不答应。
他有他的考虑,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值此前线刚刚一场激战才罢、料定察罕帖木儿必不会落败收手,正急需要休养生息、以备再战的时刻,吴鹤年最好心无旁骛、不要分心,此为其一。
其二,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吴鹤年的长处是在治理地方、是在处理政务上,让他去纠风纪、整风气,显然不合适;而方补真的长处,却刚好适合做这件事。为人君者,本就应该知人善用。
故此,他微一犹豫,内里就肯了,但需要问问方补真的意见,说道:“拾阙,你意下如何?”
“主公若用臣,何需十日?五日内,必令益都安宁!”
邓舍苦笑,心道:“小方能得姚好古赏识,不是笨人,也有才干,只可惜太耿直了点。”说道:“这也不必,五日也好,十日也好,只要能把风气扭转过来,就算你大功一件。”
“请主公拭目以待。”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你现为行台御史中丞,用这个衔来管地方似乎不太合适。这样,我再给你个头衔,兼它一个绣衣直指。如此,便名正言顺。……,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下边做面旗,将‘绣衣直指’四字绣上,姑且也算是个王命旗牌,见旗如见我。拿去给你用,也好办事。”
“谢主公恩赐。”
绣衣直指,又叫绣衣御史。
汉武帝天汉年间,民间起事者众,地方官员督捕不力,因派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仗节,兴兵镇压,刺史郡守以下督捕不力者亦皆伏诛。后因称此等特派官员为绣衣直指。绣衣,表示地位尊贵;直指,谓处事无私。
方补真来就是为了请求邓舍“纠风纪”,事情说完、办好,他倒也干脆,不拖泥带水,当即便就拜辞。吴鹤年是被他拉来的,来时就见洪继勋在座,知道他与邓舍两人定有要事商议,也不多留,一起告辞。
等他们两人出去,邓舍又令门外侍卫:“把方补真叫回来。”
很快,方补真重入室内,莫名其妙,问道:“主公召臣回来,是另有事情么?”
“你且近前。”
方补真走到书桌前。书桌上文牍堆积,邓舍从中找到一份,翻到末尾,用指甲在下边划了划,递过去,说道:“你看看。”
方补真一头雾水地接住,低头去看,认得笔迹,却是姚好古从南韩来的一封条陈。邓舍说道:“这是老姚前几天新来的折子,前头说的都是公务,这后边说的全部是你。你把我划的那句话读出来。”
“拾阙为人,臣知之甚深。其人秉性忠直,其性爆烈如火。一点看不惯的,就如蝇在食,不吐不快。也就是主公仁厚,他方才能侥幸活到今日,……。”邓舍划的地方到此为止,再往下看就得翻页了,没得允许,方补真不敢妄为,因此也就读到此处,戛然而止,将折子还给了邓舍。
“如何?”
邓舍问得没头没脑,方补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说道:“日前,臣奉主公令旨,曾去南韩。在南韩,姚公也曾将类似的话说过给臣听。”
“你有什么想法?”
方补真沉默了会儿,说道:“当时臣回答姚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臣生来性子就是如此,想改,怕也改不了。如果改了,也就不是臣了。”
“你,……。真是个拗相公、强项令!”
“臣知主公是对臣好,臣也知姚公是对臣好。只是秉性如此,臣亦无法可为。主公帐下人才济济,臣文不及诸公,武不及诸将,唯一志向,愿为主公苍鹰,‘奉职死节官下’,此实臣之愿也。”
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没法接着说了。邓舍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志向如此。我也不多说了。你且去吧。……,只是,此回派你巡城,你要牢记,不可操之过急,能平缓解决的,就不要用激烈手段。都是同僚,何必一定要视之如仇呢?和和气气的多好。”
这是邓舍好意,提醒方补真别得罪人太多,殊不料方补真硬邦邦一句话顶了回来:“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虽为同僚,若道不同,何异仇雠?”
邓舍哭笑不得,又是生气,又不由有点佩服,想要训其不识好歹,终是说不出口,千折百回,汇成了一句笑骂,说道:“知道了!滚你的去吧!”
方补真恭恭敬敬行个礼,倒退出房。
洪继勋一直没开口,这时见室内无人了,方才开口,说道:“方补真性直,不畏权贵,对主公来说,其实倒是件好事。俗云:‘国无谏臣必亡,人无谏友则败’。有方补真这么一个人存在,对朝堂、地方确有好处。主公又何须为此闷闷不乐呢?”
“我不是闷闷不乐。国有谏臣,当然是好的。可是,自古以来,性子太直、太勇的人,没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只要主公清明,又有何妨?”
“汉景帝能说不清明么?虽知郅都之忠,不能免其死。唐太宗能说不清明么?虽以魏征为镜,却在其死后砸了他的墓碑。即便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却也还是个人啊!而又有哪个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愁呢?”
“主公是怕?”
“是啊。我也是个人。方补真屡次面折廷争,直言相谏于我,常常弄得我下不来台。现在我不以为意,可以后呢?每思及此,我就不由心惊。”
“主公有此一念,就是方补真的福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邓舍两世为人,别的不说,只在这“自知”上,确实比常人强得多。他说道:“我今与先生相约:若是日后,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脾气,或是受了谗言,想杀方补真的时候,希望先生劝谏我,让我想起今日之事。”
洪继勋起身,行了个礼,郑重说道:“臣必牢记今日主公话语。”尽管他和姚好古不对付,连带也不喜欢方补真,可邓舍不愿“因言杀人”,对整个的文官阶层却都是有好处,所以,他郑重其事,许下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