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御好总是独自来独自去,不曾听说他有任何亲朋好友、下人随从。
先时夏嫄总喜欢布施,但御好认为不劳而获会使人惫懒,因此故意让村民做活儿,他叫人给自己在村中盖了一间瓦房,三天两头便让人去修缮。
这会子王长生的其中一个眼线正在那儿修缮屋顶,站在木梯上,两只绿豆眼时不时瞟一下远处的御好。
御好靠着墙壁,与下课的夏嫄聊着天。他比夏嫄高出一个头,总是笑着,一点架子也没有。
夏嫄近来不知怎么就爱打扮起来,头上也不系素雅的丝巾了,而是梳了十分柔美的发髻,鬓角簪了两朵御好送她的花,紫色的、蓝色的,鲜妍异常。
御好看着那两朵花,揶揄道:“先生,你这花的边缘已经枯萎了,为什么还戴着?”
夏嫄摸了摸,一时脸红:“我这几天忙着备课,哪有闲心管这个。”
她把花摘了下来,边缘果然已经颓败了。
御好冷不防腾出一只手又把一朵花给她戴上,笑眯眯道:“花枯萎了不算什么,我每天都给先生摘一朵,它们永远都不会枯萎。”
“不可以,”夏嫄下意识道,“以后不要摘了,花原本好端端的,被你摘下来就枯死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御好不再为夏嫄的慈悲心而悲伤,张开另一只手,掌心放着一根缀着流苏的宝钗,“我让师傅专门为你做的,竹花钗,以后戴上它,冬天也不会凋谢。”
夏嫄接过来,仔细瞧了半日,这根钗子的钗身虽是用宝石雕刻的,却能嗅到青竹的香气,坠子是两朵洁白的竹花,高洁雅致。
“这是你……特意为我做的?”
“虽不是我亲自做的,却也费了一番工夫。”御好拿起钗,亲自为夏嫄插上,夏嫄摸了摸,可惜现在没有镜子,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模样。
御好“啧啧”赞叹:“先生就是好看,御好看了这么多年也不觉得厌烦。”
“啊!”
远处盯梢的工人脚下一滑,大叫一声,就要摔下木梯。
御好眼尖,下一秒竟然现身于木梯之下,用背部接住了那工人。
那两人原本相距两丈,夏嫄只觉一阵凉风拂过,眨眼间御好已经不在眼前了。
御好把那惊魂甫定的工人扶正:“下次小心点。”
夏嫄这才匆匆赶过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没事,谢谢苏公子。”工人感激道。
御好说他姓苏,大家都称呼他为苏公子,但更多的也只是叫他御好,因为他不常提起自己的姓氏。
“不用谢我,你在我这里做事,出了问题我要负责的。你受了惊,这是你应得的,今日便不用做了。”御好给了那工人一两银子,他连忙要跪下大呼“菩萨”,御好摆摆手让他作罢。
但那人领了钱还不走,而是多嘴问道:“苏公子,方才你不是在和夏先生说话吗?怎么一会子的工夫就到了这里?”
御好微微一愣。
也许是救人心切,他没有多想,可被救的是个有心人。
“也没什么稀奇的,”解释的不是御好,竟然是夏嫄。她几乎不假思索地道,“一个人寻常可能一步迈十几尺,但是被老虎追的时候可以跑得比寻常快不止一倍。御好担心你的安危,情急之下为之罢了。”
“原来如此。”工人佯装感激涕零,“若不是苏公子,我可能就活不了了。”
“好了,你先走吧,我还有些事要和先生说。”御好被问得稍显不悦,阿谀奉承的话他也听多了,不愿意再听。
“好好好。”工人走了。
御好对上夏嫄的目光,夏嫄也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开口道:“先生当真认为我一步越两丈是因为一时情急?”
夏嫄道:“御好,你不要多想。”
“假如……”御好蹙眉道,“假如有一天先生发现,其实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并不善良,先生还会这么说吗?”
夏嫄微微一怔,但这些年御好的成长她都看在眼里,于是她点点头:“哪怕你不是真心想帮助王家村,可你已经帮了,这些是不会因为你本身如何而改变的——而且,这世上像你这样帮人不是为了让他们记得你、称颂你的人又有多少呢?”
“先生真的这么想?”
“嗯,御好,”夏嫄真诚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你是个善人,便不要惧怕那些人的猜测、诋毁。即便你是装的,只要装一辈子,假的也成真的了。”
“还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御好的眼底有了神采,“我以为先生和他们一样。”
领了银子回去的工人转个弯就到了王长生的家里,义正词严道:“那御好一定有问题!一步两丈远,这是人能做到的吗?!”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王长生愤愤道,“我早说过了,他的奇怪何止于此。早些年他曾在酉时回答我,晚上要回县里休息,我以前还纳闷,但现在知道他可以一步两丈,便不觉得那件事稀奇了。而且前些天,我明明看到有人砌墙的铲子正好对着他的头掉下去,换了别人,当场便给劈死了,他却一点事情都没有。”
王长生当然不会承认,那是他故意收买了人,让那人这么做的。
工人只觉真的邪乎了,咬牙切齿道:“我王家村一向干干净净,不能让这脏东西在村里作威作福,但看他是有几分能耐的,我们若是正面揭穿他,不知道会不会招来祸患?”
王长生阴冷一笑:“不能硬碰,只好智取。”
夏嫄本是个孤儿,凑巧教的几个学生家里后来发迹了,他们的父母一直念叨着夏嫄的好,隔三岔五便让她去临安做客。
夏嫄实在难以推辞,只好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出发了。
临安的富饶闻名天下,夏嫄怕自己太寒酸,干脆咬咬牙雇了一辆马车,还带了两箱红枣。这么多年,她除了见过御好,还从未见过别的富家子弟,心情不免忐忑。
她向村里人告了假,少说也要去十天半个月。车夫在路上走走停停,兼沿途买卖特产,走得更慢。
御好想要随行,但夏嫄百般推辞——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识字的,她走了自然要让御好代课。
月黑风高,夏嫄和车夫只好暂时在山里休息。生了火堆,两人坐在地上啃干粮和烧水。夏嫄吃着吃着便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来此处受罪,单是去路已经让人疲惫,怕是到了临安都懒得回来了。
车夫喝了两口烧酒,要去林中小解,等他走了,夏嫄越发觉得孤单。
四野时不时传来野兽的呜咽,周围都是蚊虫的飞鸣声,她觉得自己又脏又累,却没法像往常那般去井里打水洗脸洗澡。
忽然远处的车夫发出闷哼之声,夏嫄暗惊,想了想,取了一把柴刀走过去,冷不防有人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贼人用了一个麻醉包,药劲大,夏嫄很快就软绵绵的没了力气,柴刀也脱了手。
“御好……”夏嫄撑着眼皮,不甘心地唤了声。
“省省力气吧!”几个贼人蒙着脸,漆黑夜色下也不知道是谁,只是都坏笑着,粗暴地解她的衣衫。她本来还无力抵抗,但此情此景,不容她不尽力挣扎。
“放开我,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
坏笑声仍不绝于耳,他们撕扯她衣衫的动作也没有停止。
夏嫄已经没有力气了,不免悲哀地想,她做了这么久的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四周的枝叶忽然诡异地摇动起来,“沙沙”声由远而近,贼人们警惕地竖起耳朵,纷纷停下动作,握紧手中长刀,盯着声音来源处。
接着,他们看到了一条长丈许的巨蟒,通体火红,好似一道燎原的火焰一般,以闪电之速一下子便飞跃到了贼人面前。
它的眼睛宛如两颗黑宝石,泛着诡异的绿色光芒,芯子从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垂下,沾满了腥臭的唾液,滴滴答答往下流。
它还有两颗悬着血丝的獠牙,在夜色下异常可怖。
奇怪的是,这条巨蟒没有立刻杀死那些贼人,只是将夏嫄围了起来,为她制造了一个隐秘的环境。她连忙爬起来,把被解开的扣子全部系上,还理了理凌乱的发髻。
一个贼人不知怎么猛然醒悟,盯着那流淌的哈喇子,大叫起来:“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你这孽畜,还我儿命来!”
他摘了蒙脸的面巾,抄起家伙就要给那蛇一刀,但一刀下去,刀锋都钝了,他也被震得倒飞出去。
没想到对方如此不要命,巨蟒的头缓缓地移动到那摘了面巾的贼人面前,眼神竟然复杂起来。
一刹那,四周亮起了无数火把,周围全是王家村的村民,而倒飞出去的贼人,是阿全的父亲。
这条巨蟒的血里全是细如发丝的血色小虫,便是它害死了阿全。
而且一点也不难猜到,这条巨蟒究竟是谁。
王长生举着火把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巨蟒大声道:“御好,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们吗?!”
他知道御好最关心的是夏嫄,不惜牺牲夏嫄也要引蛇出洞,何等歹毒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