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一地鸡毛的大杂院
一天,校园里进来了一辆蓝色的小型卡车,车上装了半车的煤炭,还有桌椅、蔬菜等杂物,原来是后勤老师从县城回来了,顺便给学校带回一些煤炭,以供灶房使用。
学生和老师帮忙下完了煤炭,司机从后勤老师的办公室出来了,我惊讶地发现,他是我曾经租住的房东,叫赵顺喜,是和樊学相邻的另一个村镇的人,也是父亲的老相识、老朋友。
事情要从我上高中说起,那时大弟转学到了县城,由于他所在的学校,不提供住宿,父亲就在县城租了一间房,供我和弟弟住宿。父亲那时候也有一辆小型的货运卡车,靠着这辆车,来赚取我和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
为了停车的便利,父亲就在一个大杂院里租了一间房,这个大杂院里,后院是一排旅社,院子很大,可以同时停多辆车,前院北边有一排房,住着房东赵喜顺,相邻的一大间租住着姓刘的户人家,紧邻姓刘的是五间崭新瓦房,这是真正的房东,也就说赵喜顺并不是真正的房东,他是从原房东那里租来了整个院子。
南面一排房,从西往东,依次住着卖豆腐的一家,羊皮贩子老马,在市场上卖布料的小杨夫妻两,假羊绒贩子一家,挨着假羊绒贩子的是我和弟弟的租住房,我的东边是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的老头,他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
院子很大,也很吵,由于开着旅社,每天半夜都有车辆出入,早晨五六点就听到装车和发车的声音,偶尔听不到车辆的声音,就会听到卖豆腐一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锅刷刷锅时刺耳的声音,和哗哗的倒水声,期间还夹杂着老婆的大嗓门喊丈夫:“阿杜,阿杜!”偶尔,还有一两句叫嘛声:“阿杜,你个死猪!”紧接着,就是铁锅扔在地上的声音,和嗵嗵的脚步声,是进屋了,随后就是一通更大声的责骂,然后就听到丈夫阿杜,骂骂咧咧地走到了院子,又是刺耳的刷锅声,哗哗的倒水声,和几句更加粗鲁的叫嘛声。
由于做的是豆腐生意,他们起得最早,那时候我每天六点出门上学,当我经过过他们门前的时候,阿杜就已经出门了,屋里亮着灯光,从虚掩着的屋门,可以看到阿杜的妻子在屋里忙碌的身影,屋子里很乱,地上堆满了杂物,连炕上都一样,两个孩子就像睡在破布堆里的小玩偶,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这样的炕上睡过一夜又一夜的。
倒在门前的刷锅水,一直流到院中央,积了一小滩脏水,黑黑的印记,一圈套着一圈。
忙碌了半夜,整个白天也不消停,阿杜卖豆腐去了,留下他老婆一人照顾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是个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睛很漂亮,睫毛很长,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只是那脸很脏,衣服脏的更是看不出花色。小女孩常常提一把小铲子在院子里玩,每当我路过的时候,她都会停下来,仰脸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稚气,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灵气,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是多么讨人喜欢,可是她的母亲常常打骂她。
我常常听到,她的母亲扯着嗓门喊:“圆圆,我的铁铲!”
“来了!”小姑娘应声答道。
“圆圆,我的铁铲,你个死丫头!”她的母亲又是一声,而这一声紧接着上一声,中间不过几秒。
“我打死你!”卖豆腐女人的叫骂声,随后就听到屋里传来小姑娘的哭声。
我真不明白,这卖豆腐女人怎么就这么着急,她上辈子一定是催命鬼托生的,她喊第一声的时候,小姑娘就已经给她去送铁铲了。
小姑娘漂亮,卖豆腐的女人也漂亮,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圆脸,大眼睛,高高的个子,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很苗条,常年穿着很随身很紧俏的衣服,更衬得身材高挑,只是那衣服比孩子的好不到哪,脏的厉害,尤其是冬天,那红色的棉袄,前襟更是黑的发光。怀里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也一样的脏衣服,小脸也是像小花猫。
女人很勤快,一刻不停的忙碌,只是不讲卫生,挨着大门口,还养着两头大肥猪,每天,我都能看到女人提着用豆渣搅拌起的猪食,然后倒进食槽,猪吃的很欢实,上膘也很快,永不了多久,两头肥猪就卖掉了,接着就是两头小猪,然后又是两头肥猪,加上每天卖豆腐的收入,所以,他们的经济状况还是比较好的。
猪养在大门口的拐角,每天进进出出都能闻到一股猪粪味,夏天的时候,更是苍蝇乱飞。
卖豆腐一家隔壁的老马,是一个回族老头,只有他一个人租住在这里。老马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不知道他的家在宁夏哪里,我常常看到,老马把一捆捆的羊皮搬进屋里,然后过不了多久,又一捆捆地搬出运走,他的生意很好,只是老头的脾气很倔,我常常听到他操着浓重的宁夏口音站在院子里骂人,因为老头的倔脾气,没有人搭腔,我也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只有一次,我问了院子里的人,他们说,老头刚做好了一锅甑糕,放在门口,打算凉凉食用,北方有一个习惯,甑糕是凉后食用的,这和我在关看到的习惯完全不同,他们是趁热吃的。
可是等老头一觉醒来,打算取来食用的时候,却发现甑糕不翼而飞了,不知道被谁连锅端走了,气得老头站在院子里骂人。我也不知道,谁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大白天端走了老头放在门口的锅,而且,老头就睡在炕上,门是开着的。
还有一次,天刚擦黑的时候,老头又站在院子里骂人了,照例无人搭腔,弟弟出去看了一会儿热闹,回来告诉我,是老头炖了一锅羊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却发现锅里多了一小块猪肉,由于老头是***,气得连锅都扔了。
我不知道,谁敢和老头开这样的玩笑,如果让老头知道,一定饶不了他,究竟是谁,除了那个恶作剧者,无人知晓,这是一个大杂院,真正的大杂院。
老马的隔壁,是一对卖布料的小杨夫妻,他们二十多岁,看着新婚不久,还没有小孩,是河南人,随着叔父到定边做起了布料生意。夫妻两个子不高,每天看着他们早饭后就把一卷一卷的布料从屋子里搬到架子车上,装好了车,就一前一后地向市场走去。傍晚的时候,就再装好车拉回来,然后又一卷一卷的搬回屋里,我不知道,他们能卖多少,我怎么感觉常年都那些布料,也都是那么多。
有次,男人拉走了布料,过了一会儿,又拉回了,原来是路过巷子里的一个大水坑的时候,由于车装得太满,男人一不留心,架子车向后倾斜,致使布卷的一头都沾上了水坑的脏泥巴。
为此,夫妻两一边收拾,一边吵架,男人怪女人没有跟上,女人说,那泥坑,我怎么下脚,女人又怪男人太粗心。吵到最后,女人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都抖落了出来,男人暴粗口,女人也不甘示弱,双方的父母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两个年轻人,你来我往地叫骂,最后,男人忍不住了,动手了,啪啪的巴掌声,女人撒泼耍赖的哭声参和在一起,仿佛把屋顶都要掀翻了。
女人走了,留下男人在收拾那些布料,深色的还好,浅色的就麻烦了,留下污迹就不好销售了。
男人依旧每天拉着那些布料去市场,只是身后少了女人。好在过不了多久,女人又回来了,他们每天依旧一前一后的拉着布料往返于市场。
一切都没有改变,深坑依在,生活还在继续。
那个巷子里的深坑,我是记忆犹新,记得作家萧红在她的作品《呼兰河传》里,详细描绘了一个大坑,而我住的巷子的水坑,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是,这坑是真的深。天晴的时候还好,每当下雨就惨了,行人得扒着两边的房墙,小心翼翼地通过,一不小心就滑下水坑,干干净净的鞋面立马一片污泥,我就不止一次地滑到水坑,洁白的球鞋面马上成了大花脸,每一次,我都气急败坏地骂声:“操!”但也无可奈何。
自行车更是无法通过,如果一定要过去,那一定会惨不忍睹,车轱辘沾满泥浆不说,弄不好陷在水坑中,还得下车去推,那情况就不说了。
几乎每个通过这里的人都要诅咒这个水坑,但是,这条位于市场旁边繁华的巷子,巷子里更是住着密集的人家,在我所住的两年里,没有任何变化,从没有人对这个水坑进行填埋。
卖布料往东一家,住着假羊绒贩子一家,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从始至终,我不知道这对夫妻姓什么,夫妻俩衣着是这个院子里最光鲜的,男子个子很高,长脸高鼻梁,顶着一头时髦的卷发,常年都是西装加身。妻子个子也很高,很漂亮,小巧的上衣,配着一条百褶裙,脚踩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看上去十分华丽,像是从大上海来的名媛。他们漂亮,一双儿女也是打扮的漂漂亮亮。
夫妻俩操着外地口音,我很少与他们交流,虽然住在我隔壁,但是,却是我在院子里交流最少的人。他们表情冷冷的,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他们衣着漂亮,却是光明正大的制作假羊绒,妻子每天做饭,照看小孩,丈夫常年蹲在门前就着一张板皮,用铁爪细心地一遍遍抓着,直到把板皮上毛抓的很绒、脱落,再细心地掺上潮湿的细沙,然后这些板皮的毛就当羊绒出售,价钱更是翻了几十倍,男子就以此来养活他们一家四口,而且还过得不错。
我的隔壁,住着一个老头,老头不知是干什么的,很瘦却很精神,他时常不在,有段时间倒是常住,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老头的女儿,直到有一天,老头被盖着床单抬走的时候,我才知道,老头死了,而且死亡几日了。院子里的人都以为老头和女人外出了,直到有人来找老头,才发现老头已死,女人跑了,这时,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老头的女儿,是一个离婚的小媳妇,院子里的人都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老头肯定还健在。
大院的对面,东边住着房东一家,房子是新盖的,非常大气、宽敞,他们的孩子与我在同一所中学,儿子与我同级,女儿比我高一级,两个孩子学习都不错,他们很少同院子里的人交流,不过女儿会同我偶尔说说话。
守着这样的一处大院子,应该是衣食无忧了,而事实是房东夫妻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常常大打出手,一次,房东女儿光着一只脚跑进我的屋子,然后痛哭流涕,诉说着她的父母的种种矛盾,我听来听去,没有一件大事,一顿饭吃早了,还是吃晚了,甚至今天的菜买贵了,再或者是因为一块抹布,夫妻俩最后都会大打出手,鸡飞狗跳,我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吃饱了撑的,如果天天干活,哪还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吵架,就是想吵,白天干累了,晚上倒头就睡,谁还哪有那么多的力气吵架。
也许是当时太年轻,对生活的看法很简单,其实生活真不是累了就不吵了,有时候是越累吵地越凶。
房东的隔壁住着刘姓一家,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叫他刘师。夫妻俩不到四十岁,女儿不上学了,在一家私营的羊绒厂上班,儿子在上初中,夫妻都没有工作,男人每天端杯茶在院子里聊天,他们生活的主要来源是靠妻子给别人看小孩。那个年代,计划生育很严格,有些双职工夫妻偷生了二胎,不想让外人知道,就将小孩寄养到别的家庭,然后给寄样家庭一定报酬。
刘师就靠着妻子给别人看小孩,养活着一家四口,不过,找他们看小孩那是真的幸运,夫妻俩把小孩当作自己的小孩一样对待,我开始到大院里,夫妻俩照看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是一对在法院工作的夫妻的小女儿,他们非常有钱,给刘师的工资也不低,夫妻本有一个女儿了,已经上小学,本打算再生一个男孩,没想到又生一个女孩。女孩叫月月,或许是因为全家人的宠爱,女孩很娇气,整天被他们一家抱在怀里,宠的不要不要的。当我知道,他们看的是别人家的小孩以后,我十分惊讶,因为他们太爱那个小女孩了。
后来,小女孩被他们的父母接走了,刘师一家都舍不得,妻子哭着对院子里人说,月月从一出生就跟着他们,现在走了真舍不得。包括刘师上初中的儿子都哭得稀里哗啦,他们对孩子的感情,大家有目共睹。
不久,刘师家又迎来了一个小婴儿,这次是个男孩,刚刚满月,听说男孩的父母是教师,究竟是哪个学校的,刘师不愿多说,这也是情有可原,既然是寄样,那一定就是超生的,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院子里又想起了婴儿的哭声,刘师家门前,又晒出了一串尿布,刘师夫妻每天为婴儿忙碌。
我不知道,当这个小男孩长大后,又被他们的父母接走,刘师一家会不会很伤心,我想一定会的,这个小男孩,是刘师一家看护的第五个孩子了,每一个看护过的孩子的照片,都装进相框,挂在墙上,不厌其烦的给走进他们家的人一一介绍,每个孩子过去的样子,现在的情况,包括他们的父母的情况,到最后,都是一个答案,这些孩子都很幸福地成长,刘师在介绍这些孩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就是在介绍走自己的宝贝,这些被贴上超生标签的孩子,虽然被迫离开父母,很幸运,他们寄样在这样一个有爱的家庭。
刘师的西边,也就是大杂院的承租者——赵顺喜,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曾经当过兵,退伍后的赵顺喜,也终没有抵过贫穷,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最后,只得娶了一个寡妇,寡妇的丈夫听说是死在了一个黑砖厂,留下寡妇和三个孩子,最大六七岁,刚上学,最小的三岁多。
赵顺喜一结婚就要养活一大家子,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他不得不带着全家到定边县城讨生活,就租下了这个院子,前院是散租户,后院开起了旅社。赵顺喜人缘很好,可惜他的女人不善言辞,旅社的生意也是将就着本钱。
前院的大杂院每天闹哄哄一片,后面的旅社也不消停,有些旅客半夜猜拳喝酒,一点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酒喝多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打起架来,更是从后院吵到前院,大门锁着,又一路折回,先是呕吐的声音,接着是就地撒尿的声音,闹够了,才能渐渐地安静下来,而往往这时候,天已放亮了,这一夜,我也是跟着这帮酒鬼,随着他们的剧情发展,时睡时醒,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昏昏欲睡。
除了撒酒疯,大杂院也特别的不安全,有次,我早晨上学的时候,发现赵喜顺的媳妇正拿着长竹竿,把挂在大门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挑了下来。因为学校比较远,又是步行,我每天得早早出门,所以就看到了这一幕,我心里犯嘀咕,谁怎么把衣服挂在了铁门上,花花绿绿的,还不止一件,我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裤衩,陕北人睡觉,尤其是男人喜欢裸睡,脱掉裤衩也就不足为怪了,可是为什么要挂在大门上呢,由于赵喜顺媳妇沉默寡言,我就带着一肚子疑问去了学校,晚上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后面的旅社遭了贼,贼趁着大家都睡熟了,挨个抱走了衣服,翻出了大门,翻了衣服的口袋,因为有些人喜欢把钱放在贴身的裤衩里,所以,贼连裤衩都没有放过,不过,贼还倒有一点良心,翻空了口袋,拿走了钱财,又反手把衣服扔在了铁门上,免得大家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哭爹喊娘的没衣服穿,出门在外,就一身衣服,再说,贼是偷钱又不是偷衣服,要衣服也没用。听他们说,这已不是大杂院第一次遭贼了,天晓得这是第几次了,看来贼是惯犯,隔断时间就来光顾一次,当然,各个旅社都遭贼,并不是只有这里。
做生意一定要热情一些,尤其是开旅社的,赵喜顺的媳妇却差太远了,所以,旅社虽然面积不小,可是生意一直都不咋样,甚至还比不上周边一些面积只有他的一半大小的旅社,这或许与女主人有很大的关系,我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两年,每天我都要到赵顺喜家提一壶开水,可是和他的媳妇说的话少之又少,每次都是我主动打招呼,他的媳妇只是应声一下,我很尴尬,后来,我也就不说话了,提着水就走人。那时候,他的媳妇又怀孕了,这次是赵顺喜的,不久,媳妇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中年得子,这可把赵顺喜乐坏了,但是好景不长,产后没有多久,媳妇就得了乳腺癌,前后不到半年,媳妇就离世了,留下一对嗷嗷待哺的双胞胎,还有媳妇带来的三个年幼的孩子。
面对五个孩子,赵顺喜的生活彻底乱了,他的父母早已过世,兄弟姐妹都有自己的生活,赵顺喜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着五个孩子,他的旅社只好关张了。赵顺喜回到了农村老家,买了一辆半新的卡车开始跑运输。没有人知道,赵顺喜是怎么走过媳妇离世的最初几年,我们只知道他是一条汉子,妻子带来的孩子,他没有抛弃一个,而是把他们都带在身边,像亲生孩子一样供他们上学,我在张崾崄中学见到赵顺喜的时候,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大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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