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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朵野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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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她不是那些在欢场中阅人无数饱经沧桑的女子,还没有看透买欢男人的虚伪无情,也不曾学会包藏好自己的本心,无法做到自由穿行于游蜂浪蝶中,游刃有余地游戏风月。她的青春尚且明艳,虽然身陷泥沼,却是一只初出山林的小鹿,睁着一双惶恐纯净的眼睛,袒露着没有防备的纯粹初心,当一个男人的关怀击中了她,她便无法抵抗地对这个男人动了感情,毫无保留地付出了真心,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回旋余地。

    我极度讨厌沈复回忆这段经历时玩世不恭的语气:“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沈复后半生与芸娘穷困潦倒,可是居然在广东嫖妓花费了百余两银子;又将喜儿比作荔枝鲜果,还沾沾自喜地总结为生平快事。更有甚者,当徐秀峰告诉他喜儿几乎为他自杀,他写:“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这一句,即便是感慨,也难免矫情和炫耀之嫌。

    杜牧才名卓著,更是风流浪子。在扬州入牛僧孺幕府期间,足迹遍及烟花柳巷,那首《遣怀》诗中“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句,甚至成为他游荡青楼的真实写照。可是在得知喜儿欲自杀的前提下,化用杜牧的这句诗,沈复啊,是不是说得太轻飘也太无情了?纵然是男人的一场情色游戏,那女孩儿的一番痴情,痛苦到欲结束生命的绝望和悲伤,难道,不是你种下的孽情,不是你欠下的情债?因此,这置身事外的淡然态度,实属不该。

    若不是沈复有坦诚的勇气和率真的性情,若不是那个年代封建主流思想的局限,或者若没有这段情节以外的文字对他的品性进行立体印证,我简直要怀疑他的格调了。

    若把他与芸娘伉俪情深的一生,当作一场对饮,那么这意外的经历,似乎更像他瞬间的分心走神。在短暂的走神期间,他给自己放了一次假,去寻了一回欢,做了一些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不足为奇的事情。他不以为然,芸娘也不会怪罪,男人三妻四妾都寻常,偶尔走走神寻寻欢,她又何必计较?

    事实上,芸娘不仅没有计较,还一心一意谋划着为沈复纳妾。那个与其说是沈复中意、不如说是芸娘看中的女子,便是憨园。

    论姿质,憨园胜于喜儿,这是以芸娘的审美标准来推测的。芸娘不曾见过喜儿,但见过徐秀峰从广东买回的那个妓女,徐秀峰曾向芸娘艳称新人之美,想必这新人在他与沈复“打水围”的妓船上,也算得姿色上乘,起码不亚于喜儿。但与芸娘眼中的憨园相比,显然憨园才称得上“美而韵”。

    沈复虽一直婉拒芸娘为他纳妾的好意,并说“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但私心里,除去“穷措大”的自卑和唯恐“非金屋不能贮”的窘迫,对这般“美而韵”的妙人儿,又有芸娘全力撮合,他并非没有据为己有的欲望。

    被闲憨拉到浙妓温冷香家,发现这位沸传一时的名妓已徐娘半老,但她的女儿憨园却正值青春妙龄。初见憨园,沈复便写:“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

    言辞间对憨园的倾慕和赞美,沈复自然流露,不加伪饰。何况,这女子“颇知文墨”,对于沈复这样的男人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比之前与喜儿的接触,憨园显然更符合他理想中女性的标准。

    最难能可贵的,是芸娘的支持,芸娘甚至信心满满地承诺: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但憨园终究不是喜儿。她虽然也年轻,人生的阅历尚不丰富,但若将她和喜儿比作两张白纸,喜儿这张白纸远比她透明,也远比她单纯。

    芸娘心心念念地对她好,拉拢甚至讨好她,千方百计取得她的信任和好感,并焚香结盟,以姐妹相称,最后憨园还半推半就戴上了默许为妾的信物——翡翠臂钏,夫妇俩为此暗自庆贺,似乎佳人已得,一切只待东风为便了。

    但最终,这位美而韵的女子,却成了他人金屋中的阿娇。

    这样的结局让聪慧如斯的芸娘也措手不及,并引发咯血症的旧疾,病中屡念“憨何负我!”可见憨园的背弃对她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有人分析,说芸娘对憨园的执着,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同性恋者,借为夫君纳妾这个掩体,实为行不可告人的恋情之实。这样的妄测显然很无聊,几百年后脱离沈复的文本,以猎奇的眼光重新看待芸娘,对她的性别取向产生主观上的猜测和疑问,这简直有哗众取宠和恶意炒作之嫌,让作古数百年的沈复和芸娘,情何以堪?

    憨园的离去,沈复说是被有力者夺去,我倒觉得这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憨园与沈复夫妇的交往,其实一直都处在半推半就的情绪之下。显然,她对芸娘的好感远胜于对沈复,甚至,她与沈复始终隔着远远的距离,并无真正的交接,只芸娘在其间穿针引线,殷切奔忙。她不像喜儿那样,对沈复有了割舍不下的真挚感情。她只是应付着芸娘的热情,最多,在得知芸娘为夫纳妾的意图后,见到沈复,面有羞色。可是,这也并不能说明,她对沈复就有了爱意和好感。

    温冷香,憨园的母亲,一个不曾在文字中正面出现的浙妓,会作诗,懂风情,也善于同男人周旋,她的江湖阅历和对世俗人情的体验,即便称不上老辣,也已修炼得圆融通透、绵里藏针般世故无形。说憨园被有力者夺去,不如说是憨园的母亲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介寒士为妾,而是另择了有势力者,作为生活的依靠。

    这显然并没有错。若憨园果真对沈复有意,当另作别论,但有母亲温冷香作人生指导,她比孤苦无依、缺乏温暖的喜儿,便要矜持得多,从容得多,也世故得多!因此,纵然大雨中赴了芸娘的约,也只浅尝辄止地在与芸娘结盟后便立即告辞离开。游石湖不过是托辞,她若对沈复有情,如此温馨时刻,还有心思游什么石湖?她只是不给沈复和芸娘留下半点机会旁论其他,更没有丝毫留恋的意思。因此这个美而韵的女子,她有着明确而清醒的内心,真性情的芸娘根本无法看透。

    沈复的一生中,喜儿和憨园,是两朵不同的野蔷薇,更稚嫩的那一朵,坦露在阳光下,一不小心就被冷雨摧折,悲凉得让人怜惜;更娇艳的那一朵,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的生活。她们,也许是他命中的劫数。他负了前一个;后一个,便来负了他的整个生活——芸娘为之起病,这病继而夺走了他身边最为珍贵的女人。

    包括芸娘在内,这三个女人,没有一个,能够陪他白头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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