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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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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大概此人本是一个行歌的乞者。他用“踏踏歌,蓝采和”作为歌曲的开头,是可能的。“蓝采和”是没有意义的泛声,类似近世的“呀呼嗨”。沈汾所录歌词一看就是文人的手笔。浦先生说:“好事者目为神仙,文人足成乐府”,极有见地。此人的相貌装束原本是相当邋遢的,后来不知怎么变俊了。他的大拍板也借给别人了,却给他手里塞了一个花篮。为什么派给他一个花篮,大概后人以为他姓蓝或篮,正如让何仙姑手执一朵荷花一样。

    里铁拐李的形象最为奇特。他架着单拐,是个跛子。他的来历有两种说法。元人杂剧以为他本姓岳,名寿,在郑州做都孔目,因忤韩魏公惊死,吕洞宾使他借李屠的尸首还了魂,度登仙篆。《东游记》则说他姓李名玄,得道以后,离魄朝山,命他的徒弟守尸,说明七天回来,而其徒守到六天,母亲病了,他要回家,就把李玄的尸首焚化了。李玄没法,只好借一饿殍还魂。总之,他原来不是这模样。现在的铁拐李具有二重性:别人的躯壳,他的灵魂。一个人借了别人的躯体而生活着,这将如何适应呢,实在是难以想象。

    又有一说,他本来就跛,他姓刘。赵道一《真仙通鉴》有其传,略云:“刘跛子,青州人也,拄一拐,每一岁,必一至洛中看花。……陈莹中素爱之,作长短句赠之曰:‘槁木形骸,浮云身世,一年两到京华。又还乘兴,闲看洛阳花。闻道鞓红最好,春归后、终委泥沙。忘言处,花开花谢,不似我生涯。年华。留不住,饥餐困寝,触处为家。这一轮明月,本自无瑕。随分冬裘夏葛,都不会、赤火黄芽。谁知我,春风一拐,谈笑有丹砂。’”“春风一拐”,大是妙语!至于他怎么又姓了李呢,那就不晓得了。吁,神仙之事,难言之矣!

    韩湘子是韩愈的侄子或侄孙。他的奇迹是“能开顷刻花”。他曾当着韩愈,取土以盆覆之,良久花开,乃碧花二朵,似牡丹差大,于花间拥出金字诗一联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不解是什么意思。后来韩愈以谏佛骨事贬潮州,一日途中遇雪,有一人冒雪而来,乃湘子也。湘子说:“还记得花上句么,就是说的今天的事。”韩愈问这是什么地方,正是蓝关。韩文公嗟叹久之,说:“我给你把诗补全了吧!”诗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元曲里有《蓝关记》。大概此类剧本还不少。韩文公是被韩湘子度脱的。韩愈一生辟佛,也不会信道,说他得度,实在冤枉。此类剧本,未免唐突先贤,因此臧晋叔的《元曲选》里不收。

    里顶不起眼的,是曹国舅。他几乎连一个名字都没有。有人查出,他大概叫曹佾。因为他是宋朝人,宋朝当国舅的只有这么一个曹佾。但是老百姓并不知道,多数老百姓连这个“佾”字也未必认识(这个字字形很怪)!他有什么事迹么?没有的。只知道“美仪度”,手里拿一个笊篱,化钱度日。用笊篱化钱,不知有什么讲究。除了曹国舅,别人好像没有这样干过。笊篱这东西和仙人实在有点“不搭界”,拿在手里也不大好看,南方人甚至有人不知道这是啥物事,于是便把蓝采和的大拍板借给他了,于是他便一天到晚唱曲子,蛮写意。

    的形象为什么流传得这样广?

    的形成与戏曲是有关系的。元代盛行全真教,全真教几乎成了国教。元曲里有“神仙道化”一科,这自然是受了全真教的影响。和全真教的关系是密切的(吕洞宾、汉钟离都是祖师),但又不是那么十分密切。传说中的故事和全真教的教义——以“澄心定意、抱元守一、存神固气”为“真功”,“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为“真行”,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内在的联系。对有感情的人未必相信全真教。在全真教已经不很盛行的时候,的形象也并没有褪去光彩。这恐另有原因在。

    原来这和祝寿是很有关系的。中国人的生活理想很重要的一条是长寿——不死。中国人是现实的,他们原来不相信天国,也不信来生,他们只愿意在现世界里多活一些时候,最好永远地活下去。理想的人物便是。有一个特点,即他们都是“地仙”,即活在地面上的神仙,也就是死不了的活人。他们是不死的,因此请他们来为生人祝寿,实在是最合适不过。戏和庆寿关系很密切。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考云:“今所见庆寿词尚是元人旧本。”周宪王编过两本庆寿剧。其《瑶池会庆寿》第四折吕洞宾唱:

    (水仙子)汉钟离遥献紫琼钩。张果老高擎千岁韭。蓝采和曼舞长衫袖。捧寿面的是曹国舅。岳孔目这铁拐拄护得千秋。献牡丹的是韩湘子。进灵丹的是徐信守。贫道呵,满捧着玉液金瓯。

    这唱的是给王母娘娘祝寿,实际上是给这一家办生日的“寿星”祝寿。我的那家亲戚的寿堂供桌上摆设着人,其意义正是如此。

    活得长久,当然很好。但如果活得很辛苦,那也没有多大意思,成了“活受”。必须活得很自在,那才好。谁最自在?神仙。“自在神仙”,“神仙”和“自在”几乎成了同义语。你瞧瞧,那多自在啊!他们不用种地,不用推车挑担,也不用买卖经商,云里来,雾里去,扇扇芭蕉扇,唱唱曲子,吹吹笛子,耍耍花篮……他们不忧米盐,只要吃点鲜果,而且可以“不饥无漏”,嘿,那叫一个美,“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咱们凡人怎么能到得这一步呀!我简直地说:是我们这个劳苦的民族对于逍遥的生活的一种缥缈的向往。我们的民族太苦了啊,你能不许他们有一点希望么?我每当看到陕北剪纸里的吕洞宾或铁拐李,总是很感动。陕北呀,多苦呀,然而他们向往着神仙。因此,我不认为在我们的民族心理上是一个消极的因素。

    何以是这八位?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中国人对数字有一种神秘观念,八是成数,即多数。以八聚人,是中国人的习惯。陶渊明《圣贤群辅录》列举了很多“八”,八这个,八那个。古代的道教里大概就有。四川有“蜀”。杜甫有《饮中歌》。既云“饮中”,当还有另外的。到了元朝以后,因为已经有了这几位仙人的单独的故事流传,数一数,够八个了,便把他们组织了起来。把他们组织在一起,是为了画面的好看,王世贞《题像后》云:“意或庸妄画工合委巷丛俚之淡,以是八公者,老则张,少则蓝、韩,将则钟离,书生则吕,贵则曹,病则李,妇女则何,为各据一端作滑稽观耶!”“各据一端作滑稽观”,这揣测是近情理的。这八个人形象不同,放在一起,才能互相配衬,相得益彰。王世贞说这是“庸妄画工”搞出来的。“庸妄画工”,说得很不客气。但这是民间艺人的创造,则似可信。这组群像不大像是画院的待诏们的构思。也许这最初是戏曲演员弄出来的,为了找到各自不同的扮相。究竟是先出现于戏曲,还是先出现于民间绘画呢?这不好说。我倾向于先出现于戏曲。不过他们后来成为工艺美术的重要题材,戏曲里反而不多见了,则是事实。

    在美术上的价值似不如罗汉。除了张果老、吕洞宾、铁拐李,个性都不很突出。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铁拐李。宋元人画单幅的仙人图以画铁拐李的为多,他的形象实在很奇特:浓眉,大眼,大鼻子,秃头,脑后有鬈发,下巴上长了一丛乱七八糟的连鬓胡子,驼背,赤足,架着一支拐,胳臂和腿部的肌肉都很粗壮,长了很多黑毛,手指头脚指头都很发达。他常常背了一个大葫芦,葫芦口冒出一股白气,白气里飞着几个红蝙蝠,他便瞪大了眼睛瞧着这几个蝙蝠。他是那样丑,又那样美;那样怪,又那样有人情。中国的神、仙、佛里有几个是很丑而怪的。铁拐李和罗汉里的宾头卢尊者、钟馗以及后来的济公,属于一类。以丑为美,以怪为美,这在中国人的审美观念里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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