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的壮丽从不是兴起一个国家最好的立足点。国家之本在于人,在于勤勤恳恳、有情有义的人民,就算来到山穷水尽、没路可走的田地,都能披荆斩棘、勇于开路,让香火正正派派绵衍下去。
石胆所接掌的一批子民就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重别离、轻死生的族类。他们世代袭居肥沃的晃浪河谷中,彼此相敬如宾,家家虔敬、户户信实,看重心灵的层次甚于肉体的满足,徜徉在天赐的自然美物之间,追求的是人情义理的通达和亲情与友爱的交流,这是石胆的父王再三告诫臣民的。因此纵使在乱世,家可毁、人可亡,西犁百姓的精神价值却未曾沦丧,宁愿撇弃对物质的贪念,绝不做出有违人性、损毁人品的行为。反观诸邻族皆在自相残杀的掳掠游戏中,牺牲了人的尊严,争得了物欲的霸权,侵土占地,害人益己。猪狗不如的勾当做多了,失去了彼此的互信与自我定位,于是通通成为牲畜般强取豪夺、唯利是图的野蛮部落。唯有西犁国,是世世代代人心的馨香之气衬托出当地的山灵水秀,是前仆后继的志士仁人奠定了百姓安居乐业的基石。
石胆心知肚明,历年来他豪迈洒脱、不问世事的作风有碍于他权威领导的形象,如今身为新兴君主想要建立国内外的威信,此战役既出手就非胜不可。石泉叔叔工于心计,容易让军中官兵感觉拘束、放不开来,因而缺乏向心力。于是石胆必须亲临战阵,在兵士行伍之间传播信心的种子,掀起爱国风潮,让石家王朝对军民的仁厚与德政感染军心,让石胆年轻而坚持理想的勇气灌满营区。
这一日,石胆驾到,视察军纪。他故作轻松,不叫部队集结典阅,却趁中饭时间抵达营地。大军总指挥官与负责接待的诸位将官还措手不及呢,他就迂回踏入各营账之间,跟帐幕外席地而坐、低头吃饭的众阿兵哥直接接触、愉快攀谈。众阿兵哥多不识得王储石胆的面貌,亦不知晓他即将称王的尊贵身分,只当他是身家不凡、相貌堂堂的一名新进将官。石胆善体人意,频频询问众阿兵哥军中的待遇和家中情形,并郑重允诺将派员一一给众阿兵哥家中送信送粮,一方面慰藉众阿兵哥和家属相互悬念之心,一方面贴补各家家用。
为免徒然引起军队上下对这一波军事行动的猜忖,致使消息走漏、打草惊蛇,石胆特别盘腿坐下,与一小撮刚吃饱饭的阿兵哥玩起沙包来,彷佛视察军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儿,无关征战的企图心。
粗面粉袋缝制的沙包乃军中最普遍的童玩,随手就可以要来一副。石胆向他们挑战,以长发为赌注,赢的操剪,输的就要削发出洋相。石胆人机伶,手脚又快,众阿兵哥围出一小圈沙地,看他手掌击地,来回翻转,四五六个包得鼓鼓的小沙包就是落不下地。围观者越聚越多,一圈儿一圈儿勾肩搭背看得起劲儿,同时出声帮着数,「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五十五……。」沙包朝天上抛,翻过手心儿来击地捡起第二个沙包,随即手心儿朝上,迅速接住头一个沙包,将俩沙包一块儿往天上抛,再击地捡起第三个沙包,随即接住头俩沙包,之后依序加入第四、五、六个沙包,再总地抛出、击地,然后一口气快接,一个都不让掉地。如此这般此起彼落,就算不分心,手也会酸,一般人丢个三五下就会失手,六个沙包、五十多下已远超过纪录。石胆的心细与沉着开始赢得众阿兵哥赞赏,并引发大伙儿对他个人来历的高度好奇。
待他击地八十下的时候,众人连数数儿的耐心都失去了,全在嗡嗡嗡嗡议论纷纷,只剩三两名死忠的「拉拉队员」还在卯足了劲儿继续数。破百的剎那,大伙儿已欢声雷动,一拥而上,推挤他、环抱他,把赌局整个儿抛诸脑后。石胆以再自然也不过的一个雕虫小技展现了个人魅力,一举成为众阿兵哥最崇拜的对象。今日他既愿意花时间对子弟兵深入探访、付出关心,以无比的诚意取信于人,改日需要他们卖命时,无疑地,整个军队将会上下一条心,唯石胆马首是瞻。君臣交心,贵在以国家为重,若果真如此,就是西犁之福了。
沙包玩儿完了,总指挥官为了回馈石胆的慷慨造访,并对他的储君地位表示尊崇,自动自发摆开阵仗,恭请石胆检阅大伙儿的军容士气。全体阿兵哥靠紧了站好,前后排成一列,每人都用一条天蓝帻巾迭了几层在头顶缠上一圈儿,塞好固定,余布披垂颈间。趾高气昂的他们一个个扬着眉、噘起嘴,显然对自个儿所属的兵团自豪极了。
只见众阿兵哥身穿乳白盘领束带上衫,天蓝色的裤腿儿扎进毛毡靴里,全体双手握拳,两肘屈起朝外侧支开,以马步半蹲摆好架式,上半身保持笔挺,下半身踩着小碎步,用大开的八字脚往前挪,全队工整划一,齐步出场。因步子小又紧挨着彼此半蹲,一整列阿兵哥左右左右快速摇晃,滑稽得不得了。然而滑稽归滑稽,这可是他们正式阅兵的标准姿势。
阅兵完毕,换军中女性杂役上场。她们全体穿上高领长袖白衫,下着宽松的暗红长裙,以顶针形状的小帽儿压住一块方头巾,两根细麻花辫儿垂放胸前,手拉手围成两圈儿,来回交叉踢腿,然后里圈儿往右、外圈儿往左,走、走、走、停,走、走、走、停。每三步一停的当儿,里圈儿的人就要侧过身子,朝外圈儿亦即后排的人对眼笑。绕了一圈儿之后,全体再朝反方向行进,走走走停,反复跳下去,名义上招待石胆,实际上也难得借题发挥,拿余兴节目慰劳了大伙儿当兵的辛劳。石胆知道总指挥官用心良苦,遂诚心待到日落,好让大伙儿尽兴。君民欢聚一处,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也奠定了未来复国治国的根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