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夜宴行
六月初,弘苦从炀安城回到南迷城,来回耗去整整半月。回来后的她每日呆坐后院闰房中,径自发呆,稀里糊涂地过了五日。
小为除了按时送上三餐之外,便静静回到前院小馆继续干活,晚上关了店他便早早睡了,从不去叨扰弘苦,也不是他没好奇心,只是纯粹没那个胆量。通常老板陷入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为了木府酒行的木当家。
他可不想莫名奇妙被吼一顿,或被当做出气筒狠扁一顿。
于是聪明如他,五日来始终保持缄默,从不多嘴多舌。也正是这一优点,才能让他在漫漫岁月里不至于被弘姑娘赶出胭脂小馆,安然当了整整五年的店小二。
轻轻扣了两声门扉,小为推门而入,轻轻把饭菜搁于外间圆桌上,尔后轻声说道:“弘姑娘,用晚膳了。”
说完,他不再弥留,退了出去。
趴在内室桌上的弘苦连头也没抬,声音也没应一下,撩高了衣袖,两眼无神地盯着右手臂上光滑白皙的肌肤。若她不说,谁又知道这手臂被她自已深深的划了一刀呢?转眼半月余,从她往返炀安与南迷两城之间,这疤痕悄无生息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得极好。
记得半月前,她到梨园挖出玉盒回到胭脂小馆的那一晚,毫无防备地中了迷香,她虽竭力保持清醒,到最后仍难逃昏倒一途,之后醒来已是翌日,却发现被她自已割伤的手臂上已经包扎上一条干干净净的布条,是典雅却不妖冶的藏青色。
如此推断,必是那小贼留下之物。
在梨园发出冷箭,却只割落她的青丝,不曾伤她性命;在胭脂小馆她闰房里,他施诡计暗迷香,却只为了偷出玉盒,且为她手臂上药包扎。
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歪了歪脑袋,她可不记得有招惹这么一号莫名的人物。
弘苦坐直身子望着窗外初升的弯月,已是酉时,稀稀疏疏的星光点点,绽放着不同程度的光芒,突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飞令足下系着的小小竹筒中,绣帛上的字——
杀了木晴天
短短五字,却足以让她头昏脑胀,精神不振。
飞令传信,固然神速,所知内容却只求结果,无其原缘。是以,她毅然独自北上京都炀安,为的便是入侍朗府找得皇嗔问个明白,弄清其中缘由。快马加鞭,尘土飞扬,待她回到南迷城,已是半个月之后。
她爱晴天甚于自已的性命,皇嗔她们最是清楚不过了。
于是,有了四个月前辰无当街拦轿阻杀木晴天一举,却也暗中手下留情,未全力杀尽。杀了他如同杀了她,辰无岂有不知的道理?在皇嗔授意之下允了她半年时间,望她能在数月相处之中明了他真正的心意,好绝了她的念想。
殿主与众姐妹对她的情意笃深,无形之中,竟是与殿主给予她的时间的用意不谋而和。
然而,世事难料。
四个月一晃而过,她对他的执着不减反增。
“若不杀他也可,但你必须夺了他木家的财力。两者取其一,必须做到!”徒然浮现起皇嗔说出此话时眼底的无奈与怜惜,她明白这是皇嗔退而求次的办法,已是最大的极限。
而欲杀木晴天之举,追根究底的原因却是与当朝丞相王清息息相关。
皇后干政,丞相图谋不轨,暗中展开垄断丹成国经济命脉的行动,陆陆续续向国内有着雄厚财力的大家族伸出魔爪,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半年前,也就是在皇嗔未站上朝堂之前,和家米商便与王清同流合污,成为首个称臣王清的党羽。紧接着,下盅以木老夫人性命威逼,木晴天为了救母不得不结束云游回归故里。
不言而明,木家酒行便是王清收为已用的下一个目标。
然而,不知出自何原因,如今已有数月,他却迟迟未交出木家酒行的行酒肆。近日来,他却有倾向王清之势,想想也对,木老夫人已是危在旦兮,身为人子的他怎能不顾母亲生死?!
她若不想干娘死,世间只有烛岛巫岛一人能够妙手回春,且必须在十日之内找到巫医。说容易,做起来可能那么容易。皇嗔天南地北找了两年,就算身在朝堂也不曾松懈过找寻的任何线索,却依旧至今未果。
而她若不愿晴天死,便必须在和家之前取得足以号召木家大大小小一百一十八间酒行的行酒肆,夺权谋财。皇嗔言下之意,不管如何绝不能让王清的诡计得逞!否则,国将危矣,民之不幸。
曾一怒之下,她恼极欲夜闯丞相府杀了王清一了百了,而早知她心性的皇嗔哪有不知之理?早在她未踏出侍郎府之前,便将朝堂之上百官相互的利害关系一一分析,细细讲与她听杜绝她莽撞的刺杀。
何况,丞相府内门客过千,高手如云,非她来去自如之地。
失败了,若只是枉送她的性命倒也罢了,若是连累了皇嗔她心岂能安?皇嗔身在四处皆险壁峭崖的朝堂已是步步为营,她哪好意思再添上乱子?
而和家,还不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行酒肆,是历代木府当家随身携带的信物,至关重要的使命让它长年不见阳光,其模样造型更是非外人所能轻易见到的,她自然也不例外。所幸皇嗔早有准备,在她选择夺取木家财力之后,便把一块绘有行酒肆图样的白色帛布交与她。
接下来,她该如何取得晴天身上的行酒肆呢?是偷?还是抢?或是讨?偷与抢她较为有把握,至于讨,她想晴天定会起疑然后把缘由问到底,最后必然是拒绝,然后笑着奉上一大堆大道理,直到她被烦死打消念头为止。
正思忖,门外又响起两记敲门声,小为推门而入,看了一眼桌上未动分毫的晚膳,轻叹一声,便在外室说道:“弘姑娘,明日戊时木府摆设夜宴,适才木当家已差贾管家送来请柬,不知姑娘可去?”
话刚落下,一阵凉风伴着香气扑鼻,小为手中黑金相间的请柬被弘苦一手抢过,细细读了起来。
小为怔住,随即笑开转身欲转出房间,想了想还是顿住步伐回到桌旁端起晚膳,说了一句:“弘姑娘,这饭菜凉了,我去给您热热,待会再端来吧。”
小为说了什么,她并不知道,手中的请柬渐渐揪紧陷入沉思,瞥及空空的手腕,眉宇间紧蹙的隐忧渐浓。
干娘小时送与她的墨绿水镯在回南迷城的途中,毁了。毁得有些莫名,毁得有些让她措手不及,正如这木府突如其来的夜宴。
戊时,还未到一刻,木府已是华灯遍廊,一路的红灯笼随着晚风轻晃,透着朦朦胧胧的血红之光,似乎在预召着极坏的兆头。
弘苦轻摇首,制止自已胡思乱想的脑袋继续产生不吉利的念头,专心随贾管家的步伐轻缓向前。
本以为宴会在前厅大院摆设,却是不然,贾管家提着精致的琉璃风灯在前面引路,一路穿过前厅、中堂、副厅、偏堂,再走过九曲十八弯的水廊,直往后院走去。她不由纳闷了起来,这后院是木府亲属家眷所居之处,怎地摆宴摆到后院去了?莫非这夜宴只是小小的家宴?
贾管家突然停下,在通往梨园的拱门前欲言又止,昏暗的红光让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他提着红灯笼的右手却是轻颤不止。他在怕,可在怕什么呢?
弘苦环视四周,假山亭阁,夜风微过,吹皱一池春水。红光彤彤,照耀着池中月,很圆很亮,似乎欲与如血的灯火一争高下。除此之外,整个木府却是极其安静,安静得诡异,这是她从踏进木府的那一刻起,感到惴惴不安的原因。
长长的走道水廊,泛着红火的甬道连着前后院,到处可见精致美观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泊,木府贵为南迷城首富,甚至于整个丹成国木府亦是屈指可数的富贾之一,晴天虽力致朴素,但其优雅典美的建筑仍是不可或缺,那是身份的象征,亦是恰合生意的谈资。
自然,木府内的奴仆丫环更是不可少,上上下下少说也有百人。而今夜她一路走进后院,别说是人,就连一个人影她也没碰到。这些人,去哪了?
“弘姑娘,这边请。”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贾管家原本踌蹭不前的脚步即刻向前,说完转入拱门继续引路。
弘苦忤在原地未动,贾管家走了几步见她未跟上,回首满面疑惑,她一笑轻步上前停在他面前,“贾管家,今夜可是安静得很呐!”
贾管家似有难言之隐,嘿嘿干笑了两声应着是。
“这梨园虽不是谁都能进得来的地方,但于今夜却是不同。晴天即摆下夜宴招呼宾客,怎么连个家仆丫环的人影都未见着?”盯着他低眉敛眼的老脸,弘苦隐约可看到他眼底的忧心。贾管家目光闪烁,头垂得更低了。
半晌不见他回话,她宽袖一拂站于他身侧,用只有两人方听得见的音量低声说道,“贾管家,弘苦知道您是忠心侍主,但还劳烦您老想想,到底什么才是对木当家有利,什么才是对木当家最是不利的?可别待到憾事发生了,界时也追悔莫及了。”
“弘姑娘……”
提到自家当家,贾管家即时抬起已泛老泪的双眸,刚要说出实情便听到身后悉悉瑟瑟的脚步声,他忙住了口回首,在见到是一身大红衣裳的和英时,立刻脸色大变,握着琉璃风灯的右手颤得几乎握不住。
弘苦见状有异,细细思量一番,心中已有几分明白。果然事有蹊跷!
当下她上前几步,似是无意地挡住了浑身发颤的贾管家,对上和英在黑幕下有如利爪的双眼,嘴角微微上扬,挽了挽被晚风吹得有些乱的乌丝,柔声对身后的贾管家说道:“夜色正好,只可惜有些起风了,贾叔身子骨老了,总是单薄了些,还是先回房歇息去吧。”
像是得到了赦令,贾管家连连应着,脸上有着对于弘苦的感激,微微躬了身子行完礼,便退出梨园。
“弘姑娘心可真慈!怪不得晴天会这么护着你这个妹妹了。”明褒暗贬的一番言语,和英说得笑逐颜开。
梨园在木府无疑是一个颇为放纵之地,木晴天从不让家仆整理初进园时两旁空地的绿草,反是任它姿意横长丛生,如此肆意放纵,倒是有几分他对她的态度。
此时她与和英踏着的是一条由四四方方的青砖板石铺成的小路,在月光下明镜可鉴,原本晶亮光滑的石面上已铺上软绵绵的大红地毯,夜魅之下一片妖艳,映上她的眸,那种不详的预感又浮上她的心头。
弘苦蹙起眉,今夜似乎多愁善感了些。释下眉结,眼帘缓缓敛下,落于和英那双大红绣鞋之上,“鸳鸯戏水,其乐融融。和小姐,过得可真是不错啊!”
和英即时娇笑连连,已无初时见到的小嘴掩笑,进退得宜的大家闰秀模样,难道那都是装的?弘苦展颜一笑,无心深究,迈开步伐从她身旁走过,“和小姐的心情果真不错!请恕弘苦不相陪了。”
前面不远便可见那一整排的梨树了,十五棵在何时见到总会让她心情好些的梨树。
“今夜本小姐的心情确实好得很!但弘姑娘今夜的心情怕是要不好了。”和英缓步跟上,轻柔的嗓音多了一份挑衅,多了一份得意。
弘苦继续走着,并没有因为和英的话有所反应,但今夜赴宴的心情却悄悄变了质,显得阴云不散。和英什么时候走开的,她已无心理会,也没有谁引路,她凭着直觉走着,直至绕过梨树到了最深处的池塘,她才停下步伐,眸中映入一片灯火通明。
池塘前面不知何时竟是建了高三丈宽十丈有余的天棚,十六根大红楠木圆柱高高竖起,周身绘着喜庆洋溢的龙凤呈祥,一百多盏的琉璃风灯高挂其上悬于半空,如白昼透亮。不时随着夜风的吹动而摇晃,如火龙吐舌般的红光四散,迷离间如万丈红尘浮沉。
两旁大摆宴席,红毯招摇过间,精美玉镶杯,青瓷九环壶,寥寥几人坐于软垫上谈笑风生,矮桌上的美酒佳肴尽数未动。他们是谁?她虽从未谋面,却也猜得出来十分。
他们在等,正如她也在等。
“弘苦……”
远远地,模模糊糊地,她便看到他的靠近,轻唤着她信步而来,他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儒气文雅。如果不是那一身红艳得刺目的大红喜袍,她定是扑入他怀里称赞他几句,如同以往夸到他面红耳赤,而他便会笑着数落她的长不大。
但此时此刻,她闭上了双眼,选择了视而不见,选择了缄默不语,待到一阵熟悉的气息扑鼻,她知道他已近在咫尺。恍惚中,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与他,再无他人。
“……弘苦,”木晴天微微叹息,把她搂入怀紧紧抱着,“弘苦,不要再管我了。无论以前谁是谁非,都别管我了。”
渐渐地,耳旁传入他温和柔软的声音,在来宴会之前她多少次想听到这令她朝思暮想的声音,可在这一刻,她却不想听到,更不愿开口。
她只想笑,笑自已的愚痴。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和英,非娶她不可?想骂,骂他为何从不认认真真地看她一眼,怒在嘴边她却舍不得,千千万万个舍不得。
“晴天穿上喜袍就是……好看呢!”到了最后,脑子里空空荡荡,一句真心赞他的话语抵过她对他所有的痴,所有的怨。
他嚅动着不合时宜略显干涸的薄唇,双臂更加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软玉温香,温和的脸庞因极度的抑郁而扭曲变了形。无论此时谁见到了,谁都无法相信这个脸色骇然满容愀痛的男子便是木晴天,那温润如玉斯文俊秀的木府酒行木当家。
她任他抱着,始终无力垂下的一双纤手,缓缓举起环入他的腰身紧紧地回抱,指尖按着他的衣袍,五指慢慢缩起直到毫无空隙,尖锐的指甲隔着衣物慢慢掐入,他的身体忽地紧绷起来,吃痛的咝咝声从他嘴里逸出。
她听到了,可她没有停下,让指尖渐渐地染上血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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