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中落叶飘零,远山如黛,飞鸟还巢,疏阔天地间一片冷清。朝廷对匈奴之战大局已定,大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霍去病这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忙于军务,若不是身上蛊毒又发作,而药丸效力已大不如从前,霍去病也不必如此匆忙赶回长安。
“踏踏踏…”马蹄声急促,一路从郊外军营赶往长安,及至长安由雍门入城,片刻不停往西市走。西市乃是各胡商聚集地,乌孙、楼兰乃至波斯人皆为此地常驻客商,来回奔走于西域各国,贩卖一些特色产品。霍去病此来,是为找一个乌孙的药商,在一条狭长拥挤的街道里,霍去病走至街尾,推了一扇门走了进去。
屋内一样狭小而拥挤,进门便是一个半人高的柜台,柜台的前方由西至东排满了一格格的抽屉,天色昏暗,案几上却只掌了一支烛台,更显得光线晦暗不明。
“啪…”数稞金饼带着外面的湿气被扔在了烛台边,“这药又得重配了!”霍去病罩了一件黑色披风,阔大的风帽将霍去病的轮廓隐去大半,光影中只露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店主是一个留着腮须的中年乌孙人,见状便从柜台后走出,手执烛台对霍去病道:“将你掌心伸出。”
霍去病依言伸出右手掌心,只见一道乌黑色中线已深入掌心,乌孙人看罢又让霍去病将后背露出,只见后背一道乌青色粗线赫然从腰际生出,枝枝蔓蔓宛如一棵树杈延伸至后背脊梁,乌孙人细看良久,沉默不言。
“如何了?”霍去病急促问道。
乌孙人将烛台放下,把金饼推至霍去病眼前,道:“此毒已无药可配。”
霍去病并不惊慌,只平声问道:“还可拖延多久?”
“如今毒已至膻中、天池,数月后,待毒发至天突、云门,汝命休矣!”
霍去病将金饼重又推至乌孙人,淡然道:“再配药,能拖一时是一时。”
乌孙人不语,良久,将金饼收起,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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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西市回甲第区已近酉时,天色越发昏暗,雨也下的愈加细密,户户门口早已掌灯,昏黄的灯影倒映着湿滑的路面,在凄雨的黄昏带着似真也幻的错觉,演绎着世俗里的悲欣交叠。
霍去病在府门口下了马,将马儿交由门房,便径直朝内走去,穿过中庭,沿着庭廊走入主室,随着一声并不重的关门声,寒湿被挡在了门外。
霍去病脱下身上潮湿的袍子,将火折点上,昏暗的室内顿时亮了起来。屋外依旧雨声沥沥,霍去病往寝榻上一躺,双眼缓缓闭了起来。
时光回到了三年前的河西之战。
那时的他年少英勇,越贺兰山,涉腾格里,绕道居延海,经小月氏,深入匈奴境内二千余里,在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对浑邪王、休屠王侧背发起猛攻。
战斗勇猛而激烈,浑邪王、休屠王最终无法抵抗,率残部逃走,匈奴伊稚斜单于对浑邪王、休屠王的失利十分恼怒,而二王惧怕被单于责罚,便派使者赴汉乞降。此时二王手中有四万余部,刘彻便令他率一万骑兵前去受降,未料汉军未到河西,休屠王却突然变卦,而浑邪王不得已攻杀了休屠王,收编了其部,当时局势危急而人心思变。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临危不惧,仅带一支精锐驰入匈奴营中,与浑邪王相见,并迅速控制了哗变。孰料在此期间,他身中休屠王部巫师的一支袖箭,那名巫师虽当场被杀,但当时局势紧急,并未及时清理干净蛊毒,故而为己身埋下了隐患。
及待回长安时,蛊毒已深入体内,虽然私下寻访了无数药师,乃至其他部的巫师,但由于下蛊之人身亡,故而所中蛊毒不能尽数清除。西市这名乌孙药师便是解此种蛊毒的高手,这几年都是靠他调制的药丸压制着蛊毒,若不是一年前的漠北之战,也许情况不会坏到如此地步。
霍去病的思绪又飘向了沙尘漫天的大漠深处。
大漠常年风沙漫漫,放眼望去哪里都是一样,而且水源食物十分稀少,这种情况下,霍去病选择利用匈奴降将作为大军向导,而所需的水与食物皆取之于当地。这样一来大军只携带了少量辎重,便于轻装前行和快速奔袭,极大的提高了生存力和战斗力,但取食于匈奴带来的问题,就是他的蛊毒再度被引发。
但彼时,对此战成败的执念已经远远超过了对蛊毒的担忧,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封狼居胥,一袭血红战袍如同大漠夕阳,带着无比的辉煌与慨壮!那时的他,是大漠的战神,大汉的传奇,是神一般存在的图腾!
然而,也就三年而已。昔日叱咤如他,今日却被蛊毒吞噬得病体难支。若是一年前,可以荡平匈奴,将伊稚斜部连根拔起,从此大汉再无外患,那么如今于他而言,离开,只是早晚的事,并无遗憾。可是,眼下战事将起,战火将燃,而他,却不知还能否再上战场。
每每念及此处,他的心便似被生生剜了一刀,大业未竟,却因病体饮恨而去,如斯境地,教他如何甘心?
夜浓起风,外面的雨也下大了许多,即便隔着门窗,依然能听到雨打屋檐的声音。静夜寂寂,案几上的烛火兀自摇曳,霍去病又感觉心口一阵灼热,口中也越发干燥,便起身走到案几边倒了一杯水,一口喝了下来,方才觉得舒坦些。
“梆梆梆…”街市上的打更声远远传来,夜已二更,但霍去病却毫无睡意。这个时辰舅父…也许也没有入睡吧,军务冗杂,日后可能担子会更重吧…想起卫青,霍去病的鼻子突然一酸,年少时的亲厚尚在眼前,而如今却渐行渐远。其实于他而言,世间富贵只如浮云,而亲情却是烙在骨子里的印记,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却只能独自面对不舍与不甘,每每想及此处,霍去病的心底总会生出无限悲凉。
还有珏儿,幸好当初她嫁的不是他,否则,今时今日,你让她如何以对?霍去病从怀中摸出那块温润的玉珏,放在手心轻轻抚摸,珏儿,希望你能幸福!霍去病喃喃自语。
夜雨依旧,思缕不绝,带着念想和重重心事,霍去病不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