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豫看卫子夫确无大碍,一阵困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去歇着了,你也睡吧。”言罢,灭去床头的烛盏,轻声掩了门出去。
灭去了灯盏,只余下了一屋月色的清辉,卫子夫却再无了睡意。夜幕中的月光犹自皎洁,卫子夫披衣而起,夜深寂寂,望着从不离身的彩缨,昔日与刘彻相处的一点一滴尽然浮于心头。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朕今日许下的便是一生一世!”
“相信朕,朕定然能接你回来…”
那一幕幕依旧宛如昨日,历历尚在眼前,只不过一个轻轻的转身,便已隔了一个春夏的时间。卫子夫长长叹了口气,是否一入宫,连岁月都变得这般无情?
“为何不能说他刻薄寡情?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他都没能再想起昔日与他在漫天飞雪中的赏梅之人。抑或,他根本就忘记了我是谁?”
田美人哀怨的神情又一次浮于眼前,触动着卫子夫心底最柔软的弦,在这无人相伴的寒夜里弹出冷冷的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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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天气虽透着寒凉,但好在出了暖阳倒也少了几分寒气,日落时分暮色尚未聚拢,余晖却一寸寸地收敛了起来,只剩漫天云霞如层层霓裳飘于天空,流光溢彩间煞是好看。
“娘子!”自永巷归来,卫子夫刚推开殿门,便见田美人一袭墨雪袍立于花架旁,正凝神看着天边的流云。
田美人闻言并未回首,眼眸仍是望着天边的云彩,言道:“子夫,你看那落霞铺金叠彤,亮灿灿的一片,真是好看!”
卫子夫走近田美人,仰首望着满天云彩似有所思:“隔了多少年,落霞还是这般好看!以前我与弟弟经常坐在家乡的河边,一起看着彩霞铺满河面,那时弟弟还说要采下一片与我缝做衣裳,不觉都过了这些年了…”想起儿时的往事,卫子夫的唇边浮上一丝笑容。
田美人浅笑道:“是啊,光阴漏的就是这般快,如今想来,还是那时过的最为快乐!”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立,看着漫天云霞,田美人道:“子夫,未曾听你说过你的弟弟,你家乡可还有什么亲人吗?”
卫子夫微微颔首,言道:“除了弟弟卫青,家乡尚有两个姐姐。”
田美人轻轻哦了一句,眼光飘向远方,亦似想起了自己千里之遥的亲人,良久默然不语。暮色渐渐四合,沉云拢起,适才旖旎多姿的云霞亦徐徐散去,卫子夫柔声道:“娘子,天色已晚,快进屋吧。”
田美人幽然叹了口气,似在自言又似在说与卫子夫听,“岁月经年却只如白云过隙,瞬间而已。帝王之爱又当如何,只在一夕,竟还比不得这天上云霞聚散来的长久!”
轻轻一叹间,卫子夫见她分明在锦瑟年华,而眼角眉梢却都似染尽风霜。一瞬心动,念及己身,心底亦是感同身受的喟叹。伸手扶过田美人,卫子夫安慰道:“娘子,天气寒凉,当仔细身子才是。”
田美人却凄凄摇头,敛眉低首间蓦然问道:“子夫,你可曾想过要脱离这宫中生活?”卫子夫心中一怔,虽是知她心底怨意已深,却不曾想会对自己问出这番话来,踌躇间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又听田美人缓缓道:“你不似我,何苦又将这大好韶华付与这薄凉皇城?不若早些出宫了罢!”
卫子夫闻言惶然,忙曲膝道:“娘子,可是子夫侍候不周,这才要将子夫打发了出去?”
田美人忙俯下身子搀扶道:“子夫,我岂会不知你待我深厚,又怎会忍心将你打发出宫?”田美人缓缓言来,“你可还记得那日回来后,你突然昏阙过去?”
“嗯。”卫子夫轻轻点头,面露不解。
“那日姑姑与公孙护卫在外间煎药,我在内室照料你,你迷迷糊糊间不断唤道‘陛下,陛下…’我虽然听的不太真切,却也想到当初是太后遣你来的撷芳殿,而你又与当今陛下年岁相差无几,当下我便断定你所唤之人应是当今陛下刘彻。”
卫子夫心中一怔,口中默然不语,静听田美人继续说道:“那日起,我便隐约猜到太后为何会指你来撷芳殿,只是,子夫…”田美人顿了一顿,情深意切道:“这深宫内院于女子而言并非是一个好归宿,在这里,女人只能将光阴付与流年,坐等红颜枯老,即便是得帝王垂怜,恩宠亦只是朝夕之间。我这一生已然如此,你不似我,你尚有大好光阴可追,切莫白白辜负了才是!”
卫子夫动容点头,她感激田美人的适时提点,这如何不是盘旋于自己心头的结?自入宫以来太后的态度一直晦暗不明,而刘彻的心意也是棱模两可,想来他与皇后少年夫妻,意气用事后便又重归于好,怎么还会记得曾经有个卫子夫呢?
卫子夫心底长叹一声,隐去眼泪,收住了所有念想,俯下身子言道:“多谢娘子提点,是子夫愚钝!”
田美人扶起卫子夫,好声道:“子夫,在这宫中你与姑姑于我最为亲近,我亦当你是妹妹,我此生已被困于宫中,不想你再步我后尘,此事关系你终生,你当仔细思量。”
“嗯。”卫子夫微微颔首,望着田美人眸中自己的倒影,她知道是该作出决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