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3 痛痒时,唯父母可呼!

动辄则咎。良宵此次觉得她亲切、温和多了。这大概是这几年跟着父亲，脱离了苦难农村而心情有所好转的原因吧。

    有时，良宵娘俩在宜宾街上茫然地走着，想必她心里想的和良宵一样，眼睛遍街搜寻着本不属于他们的食物。她突然发现糖果店有一款“高级点心”（其实也就是一两专供票、一元一个的糖饼饼——用粮票还不卖）。

    “前次，你叫人带回来的那一个月饼，就是它吧？”母亲问。

    一提此事，良宵深感羞愧，也很难受。心像刀绞的痛，良宵良心欠父母的账啊！是良宵一生人都无法偿还的……他含混地点点头。

    原来是，二哥梁树国从乡下回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两“糖果专供票”，高兴极了，可惜还脱销，将票留在良宵里，叫良宵遇到有那种“高级点心”时，一定买了带给他。他也饿的皮包骨头。

    有天良宵终于给他买到那个“高级月饼”，好香啊，良宵真想一口把它吞下去！不可以！良宵反复告诫自己，那是二哥的救命粮，他绝不能吃，哪怕自己饿死！他托了个老师，请他将月饼带给二哥。

    月饼带走了，然而良宵的月饼梦远没做完：那是1953年的中秋之夜，是良宵一生人唯一次和父亲赏月的一个中秋。

    最穷的年月。还好，毕竟是秋收，还有几斗新谷可晒，乘月色，良宵和父亲去收粮。良宵突然发现父亲站在家半坡的巨石上，对着东方升起的一轮浩月长叹；“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良宵这才从父亲口里知道，今夜是中秋！

    除了月亮供天下人共有外，一切都不是穷人的：什么板栗、核桃、花生、石榴、黄梨、糍粑、年糕、壮鸡、凉白肉，想都不敢去想。

    特别是月饼，中秋家家必备的月饼，更是良宵们一家遥远复遥远的梦！他已经不仅忘了它的味道，甚至不再记得它的样子！

    “想吃月饼吗？你就看看月亮的样子吧！”父亲和良宵开了个苦涩的玩笑。“孩子，别忘了，人生，七分苦，三分甜啊！”

    这是良宵在记忆中，和老父亲唯一一次苦涩的中秋赏月！一生难圆的月饼之梦！

    越是困难期，“政治警惕”越高。凡出身不好的干部，都往农村赶。这两年，良宵二哥不管他如何表现，人家总是不想留他在机关。他还不知道，在人家眼里，你这一类人，你他妈的都是“阶级异己分子”！永远无你出头之日，人家那些“高贵”的出身者，根本不领你早不向祖宗磕头而宣誓“背叛家庭”的情……

    兄弟俩很少见面，但开始相互想念起来，偌大一个宜宾，也就他俩是亲人。还有谁可盼的？也许，哥他明白，他永远融入不了人家的“阶级弟兄”行列。社会人为的排他性使他明白，良宵才是他弟弟。他们终于有时间交流下了，尽管也不算多。在举目无亲的街头，良宵多想突然见到哥。良宵有时会孤独的一人跑到「合江门」码头，希望那一张张靠岸的船走下来的就是他。然而熙熙攘攘的行人都让良宵失望……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十年前，他去当兵，良宵们一家走投无路，八弟濒临饿死前，良宵带他在小山上呼唤“二哥，你在哪里？想你啊，我们饿……”的揪心之痛的那一幕，又徐徐向良宵拉开！自己命运第二个苦难周期，又不可抗拒的降临了！

    “黄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从母亲口里良宵才知道，那个忠厚的老师，带着那个月饼，辗转几次找不到良宵二哥，十多天后，行了很多路，又经了两个朋友的手，才把月饼转给良宵父母！

    啊，那个大饥饿的年代，是何等难得的好人啊！其人品，良宵怀念他们一辈子！那种时代，才发现得了有如此闪光的金子心！君子心！！！

    这不是一个月饼，它是高尚人品中的利他、忍让、克制、牺牲、奉献、忠实、信任等德性的辗转传承！是我们民族的优良品质！

    父母是用眼泪伴着月饼吃的！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到小儿子的供养！微不足道的供养！还是“错位”的供养！

    过了几天，过于忠厚的老师干了件画蛇添足，叫良宵羞恨一生的事，他对良宵父母讲：“本来这个饼饼是你老七叫我带给他二哥的，我找不到他哥，才自做主张叫人送给你们。”

    父亲听后深深叹气说：“哎，还以为是小儿子是省給我的，谁知还是给他哥哥的……”父亲流泪了！

    这支伤心的箭，一生都穿在良宵心尖上，一直都在滴着血！从来没有哪时拔出来过！心痛啊，良宵恨不得连同它和心一起扯下来，把带血的心送到父母的口里，以恕自己对父母无供养之罪！！！

    天啦！好冷酷的中秋！好残忍的月饼！好苦难的荒年！！！

    由此，他患下一种“穷人”病——看见谁糟蹋粮食，就无名火起！那天良宵见一个小学生往垃圾筒丢包子皮，他真想给他一耳光，他虽然忍了手，却大声吼了他！外人都用不解的眼光看良宵，他知道他们在心里说“无聊的疯老头！”——对不起，良宵小家子气啦！代沟啊，也许他们彼此都怕很难说服对方……

    有天电视上说：“全世界有百分之20的人还在饥饿中——省点粮吧！”良宵流泪了——国家良心啊！

    宜宾南门大街上，突然聚满了人，而尤其是「桃源餐馆」门口，更是人头窜动，良宵和母亲是被一阵很强烈的久违了的臭肉香气吸引来的。

    原来，这里在卖“腊肉烩饭”——哪有什么腊肉？只不过是肉汤煮饭而已！肉，早不知掉在哪些狗肚子里了！早已忘了肉为何物的宜宾人，成了“逐臭夫”，像绿头苍蝇一样被臭肉味诱了过来，良宵也是其中一个。哪里有钱和粮票来买烩饭，纯属是“汉三杰闻香下马”，过个鼻瘾而已。

    哈，别以为市场上开始有肉卖了，做梦吧，是还人家苏联的债，人家嫌弃而要烧掉的臭肉，恳求后才转内销给中国人吃的！轮到良宵等，闻闻！黄师兄还怪他咋不叫他也来闻闻？几天不理人。搞笑哈！良宵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