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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每每看见农会的人,老橛头总要抑制不住地激动。他热情地引领着孙六一伙,先是在后院转了转,指着空空如也的马厩和牛棚说:“牲口都赶到了藏区,藏区草好。”孙六对此好像不感兴趣,他说:“我们来不是看牲口的,我们是来找水老二议事的。”老橛头一听孙六将水二爷改口为水老二,故意惊乍着嗓子说:“我说六娃子,你可不敢没大没小,要是让我家二爷听到,小心扒了你的皮。”

    “你家二爷?”孙六转身盯住老橛头,他为老橛头的麻木和无知感到好笑,不过他暂时不想笑,指住后院里的两排子库房说:“那里头是不是粮食?”

    “你咋知道?”老橛头对孙六的问话一点也不回避,老老实实回答那里头确实是粮食,不过他跟着强调道:“没我家二爷的话,一颗也动不得。”

    “要是农会的弟兄们借去开灶呢?”孙六的目光里带着挑衅,不加掩饰地将目的说了出来。原来孙六一直嫌西沟的穷户不大积极,他们一开始对参加农会还抱以不错的热情,后来见整天就是捆啊斗的,没一点实际性的东西,这热情便慢慢消退了。有些人甚至白日里跟着凑热闹,天黑又贼手贼脚跑进大户家,跟人家赔不是。孙六想,如果不及时给他们的热情添把火,怕是这火再烧不了三、五月,青风峡又会回到原来的黑暗中去。因此他决定在西沟开灶,就是在他家的院子里支口大锅,让积极分子们天天来吃饭。白吃白喝的事,不愁没人干。这样一来,西沟农协组长不用再争,就是他孙六的,就连农协,也会搬到他家。

    “六娃子,这可使不得。”

    说话的是被孙六一伙打睡梦中吵醒的水老大,他抢在管家老橛头打开库房之前,喊出了这句令人扫兴的话。

    人们的目光哗地聚过来。水老大有点不自在,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看啥哩,不认得还是咋,我是万忠台的水老大,这青石岭,有我一半哩。”

    “这么说,你也是这院的半个东家了?”孙六暗笑着问,他最见不得这些不识眼色的人。我孙六现在是谁?不是过去那个夹皮袋捞棍的六娃子了,是青风峡的农会骨干,是一心想推翻旧世界的人!

    水老大像模像样地点点头,同时学弟弟水二爷那样唤管家老橛头侍候他抽烟。

    “捆起来!”孙六猛就给怒了,当下一挥手,就有一同来的人掏出随身带的绳子,几下就将水老大给捆了。

    我不敢捆老二,还不敢捆你老大?孙六心里恨着,转身命令管家老橛头开门,他要亲自装粮食。

    等水二爷闻讯打岭上赶来时,孙六一伙人的马车已满载着粮食,到了大草滩深处。“土匪,简直是土匪!”水二爷要撵,拾粮将他拽住:“爹,听我一句劝,孙六这人,惹不得。”

    孙六公然抢走粮食的举动深深刺痛了水二爷,这天的黑饭他没吃,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院门口,他在等张营长回来,他要亲口问问张营长,你给我保的平安在哪里?

    50

    张营长真是矛盾得很。春末到仲夏的这段时日,张营长被更重要的事情缠着。明着,他要不停地在凉州城和古浪县之间来回奔波,马家兵接管凉州后,对留守在凉州的国民军零散部队一律采取收编政策,个别不想被收编的,抢在收编前跑回去找原来的队伍,也有弃了枪返回老家种地的。张营长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回家种田,只能硬着头皮让马家兵当后娘养的使唤。开春之后,古浪县的马超把他叫去,安当给他一个特殊任务,要他带上原来的几个人还有收编过来的几股力量,去横山一带打土匪。马超说的土匪正是疙瘩五他们,马超进驻古浪时曾跟疙瘩五交过一次手,差点让疙瘩五的人要掉命,他发誓上任的头件事就是把疙瘩五灭掉。张营长领命后,连夜找县长孔杰玺商量对策,迫于无奈,县长孔杰玺通知疙瘩五,让他们暂停一切活动,分散在横山一带听候指令。过后,张营长又找到司徒雪儿,发泄了一通心中的不满,眼下惟一能跟马家兵较劲儿的,就剩了司徒雪儿。可这女人自打仇家远丢下她返回西安后,人就变成了一片树叶,再也担当不起什么使命,整日里躲在学诚书院,把拂面而来的春风硬说成横扫一切的秋风,把绵软细密的春雨硬当成满天飞扬的落雪,样子跟傻了没什么区别。

    暗中,张营长还有另一档子事要做。张营长的确是打入国民军内部的中共地下党骨干分子,他目前的职务是古浪县委委员,受孔杰玺领导。按照上级指示,要借马家兵交接的空,迅速建立一支地下武装。解放古浪乃至凉州的战役即将打响,国民党在这个时候换上兵强马壮的马家兵统管大半个西北,目的就是想借马家兵的力量阻止红军西进的步伐,因此从内部扼制敌人就显得十分重要。除了现成的疙瘩五这股力量,张营长把目标瞄向那些跟他一样接受马家兵整编的零散队伍。这项工作做起来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将自己暴露,那将对凉州和古浪的地下组织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眼下张营长的地下武装已悄悄壮大起来。

    让张营长头疼的不是马家兵,而恰恰是自己人。仇家远领导的黄羊在这个春季的确干了许多事,农会掀起的风暴也迅速点燃了古浪的革命烈火。但是,他们错误地将斗争方向引到跟大户富户的斗争上,使得成立农会的意义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农会的目的不是对着那些大户富户,而是发动广大群众,跟国民党反动派做坚决斗争。为这事,张营长跟仇家远发生过激烈争吵,但仇家远根本听不进去。也不知为什么,重回凉州的仇家远显得比以前更加自负,自负中又透着一股急躁,像是急于要干出什么。这可不是仇家远的性格啊,张营长觉得,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仇家远应该变得更加沉稳,应该更能看到斗争的艰巨性与复杂程度,可偏是,仇家远把复杂性忽略了,他还无不得意地冲张营长说:“不让他们得点好处,他们能跟着你干?”

    得点好处,难道革命仅仅是得点好处?还有,靠小恩小惠发动起来的这些人,能成为革命的中坚力量?

    张营长摇摇头,他感觉仇家远已偏离了方向。

    一听孙六带人抢走了粮食,张营长愤怒了,大嗓门一扯:“跟我走!”院里留守的兵娃哗啦啦背起枪,跟上他就往西沟去。路上有个兵娃担忧地说:“营长,我们跟农会斗,会不会吃亏?”张营长暴躁地说:“就那个二杆子孙六,他能算农会?今儿个他要不把粮食乖乖送回来,老子敲烂他的头!”

    等到了孙六家,张营长几个却看见另一番景致。一人高的篱笆墙围起的小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细一看,全是这阵子跟上孙六闹事的。只见他们个个摩拳擦掌,仿佛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孙六更是喜形于色,跟人们吹嘘他如何把水老二捆起来,这个在西沟人眼里充满神奇色彩的青石岭牧场主,到了孙六嘴里,就成了一个豆腐包,不但乖乖把粮食装在了车上,还差点跪下求他孙六。说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两眼发直,谁也不认为孙六是在太阳底下撒大谎,因为一车粮食就是最好的见证。心急者已在孙六院里支了口大锅,吆喝着看热闹的人快去拾柴火,说打今儿起,沟里就不用再家家户户冒烟了,吃饭时只管夹着碗来,分享革命果实。

    张营长等孙六说完,才挤进去:“你是孙六?”

    孙六愣了一下,旁边的人抢着说:“他是我们的农会组长。”

    “水家大院的粮是你抢的?”

    孙六一看张营长带了不到五个人,胆子正了,跳下他踩着的石墩子说:“农会就是跟一切阻挠革命的反动势力作斗争,谁阻挠革命,我们就打倒谁。”

    “对,打倒谁!”孙六的几个铁杆子兄弟跟着吆喝。

    “给我把粮食送回去!”张营长正色道。

    “你说送回去就送回去,那我成了什么?”孙六厚着脸,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送回去!”张营长啪地拔出了枪,几个兵娃也哗啦哗啦拉起了枪栓。

    “哟嘿,你个刮命党,兔子尾巴长不了几天了,你还这么张狂?”孙六说着话,暗中给他的弟兄使眼色,就见这帮人暗暗散开,在张营长他们四周合成了一个包围圈。

    “你送不送?”张营长也是让孙六逼上了,本来他就对孙六没好感,认定这是一个混进革命阵营的渣子,一个好吃懒做的乡间小流氓。偏巧孙六又抢了水二爷的粮,如果不把粮食要回去,真的没法跟水二爷交待。

    “不送,你能咋?”孙六仗着人多势众,决计在西沟人面前露一回脸。

    “啪!”没容孙六做任何反应,张营长一个扫腿便将孙六扫翻,等人们看清时,他已将孙六反剪着双手提了起来,枪,死死地顶在孙六头上。孙六吓得早已没了脸色,他那几个铁杆子还想动手,让张营长的人一个对付三个,全都放倒在地。

    按说,这场插曲到此应该结束,张营长体面地把粮食拉回来交给水二爷,这场小风波就算结束了。谁知偏在这节骨眼上,篱笆墙外响过来一个声音:“放开他。”

    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仇家远。仇家远刚刚跟司徒雪儿从凉州城赶来,本来要到青石岭去,一听张营长带人到了西沟,就径直赶了过来。张营长制服孙六的这一幕,仇家远完全看在了眼里。仇家远本来不想阻止,但又怕张营长真把孙六制服,会给沟里的革命形势带来不利影响,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声。

    张营长一看是仇家远,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孙六。一放开,孙六就不是孙六了,他冲地上爬起来的兄弟喊:“给我把刮命党的枪下了。”那几个人一看来了靠山,顿时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就扑向兵娃,双方再次展开搏斗。仇家远再想制止,就迟了。他总不能明着告诉大家,张营长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枪。再者,司徒雪儿就在他身边,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伍子急得双眼发红,他还从没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时不知该帮谁又该制止谁。仇家远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停地冲械斗的人群喊:“住手,都给我住手!”孙六哪还能听得见他的话,冲院里看热闹的人大吼:“抢啊,把枪给我抢了,有了枪,往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一听“抢”这个字,西沟人下意识地兴奋起来。仿佛他们活在世上,就专门冲这个字来的。况且这些天,他们真的尝到了这个字的甜头,不抢,粮从哪来,不抢,牛羊从哪来?不抢,不抢就得永远做穷人!一声抢啊,一院的人就扑向张营长他们,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间有了信心,跳进院里,就拳打脚踢地干将起来。

    眼见着一场流血事件就要发生在西沟,仇家远一干人的脸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扑进来护住张营长。一匹马呼啸着从沟里飞来,远远的,一颗鸡蛋大的石子掠风而来,穿过黑压压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孙六头上,孙六妈呀一声,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来,吓得人们顿作鸟兽散。小伍子的媳妇惊恐中朝沟里瞅一眼,颤颤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来了。”

    说话间,水英英已跳下马,收起炮肚,直奔院里。孙六还抱着头妈妈老子的呻唤,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粮食哩,我家的粮食哩?”

    在西沟,人们可能不怕张营长,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见了水英英,没一个敢说不怕的。西沟这些人,一多半给水家当过帮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长年累月在东沟何家干活,对水家三小姐的厉害,不只是耳闻,不少人吃过她的嘴巴哩。这丫头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马上,让她的山风把你颠死!

    孙六结巴了几下,还是乖乖地头一歪,指着院里的粮食说:“在那哩。”

    啪!一个嘴巴搧过来。可怜的孙六,头上的血还没止住,嘴里的血又冒出来。“你饿疯了是不是,饿疯了也得苦着去挣啊。抢,你连青石岭的粮食也敢抢!”骂着,又一个嘴巴搧过去。孙六一躲,嘴上没挨,鼻孔里的血却又冒出来。

    四下围着的人慢慢往后退,因为他们看见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个的马鞭了,那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远终于松下一口气,幸亏水英英来得及时,要不然,今天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冲水英英说句感激话,不料,司徒雪儿抢先一步开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水英英本来是不想理仇家远的,一听司徒雪儿说了话,不得不转过脸来,学着司徒雪儿的口气,文绉绉道:“司徒处长过奖,我一个乡野女子,哪来什么身手,只是院里辛辛苦苦打下的粮被人抢了,咽不下这口气。”说着,扭过头,狠狠地剜了孙六一眼。

    仇家远见机行事,指住地上躺的孙六骂:“吃了豹子胆是不,敢抢水家大院的粮,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孙六结巴着,好像不明白仇家远为什么要骂他。张营长一步跨过来:“敢骂老子刮命党,老子一枪崩了你!”

    司徒雪儿看到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走过来道:“算了,这事到此为止,我看双方都不要追究了。”

    对司徒雪儿的态度,仇家远和张营长都暗自一惊。张营长还怕司徒雪儿要趁机对农会这帮人就地采取措施,心里一直捏把汗,听她这么一说,忙冲孙六喝:“还不快滚!”

    水英英还不解气,又冲孙六等人骂:“你们这些个忘恩负义的,当年闹天灾到我家吃舍饭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吃不起药了到我家借药钱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你瞅瞅这西沟的窑洞,还有这院子,有几家不是我水家大院张罗着盖的。敢抢我水家的粮食,不怕老天爷抓头呀!”

    骂够了,骂便宜了,才猛地冲小伍子喊:“还愣着做啥,不把马车吆回去!”

    粮是追回来了,可水英英的心,却丢在了西沟。西沟孙六家院墙外司徒雪儿小羊羔般偎在仇家远怀里的那一幕,不知怎么就刺痛了她的眼睛,按说,她现在一心一意跟着拾粮过日子了,就不该对别的男人有想法。可,那一幕,真是挡不住地刺痛了她的眼。

    这一夜,她破天荒地没跟拾粮睡一起。

    半夜时分,她起身,独自来到院里,院里风声大作,刮得四处响,她就那么站着,风把她的头发卷起来,衣服卷起来,眼看着要把她也卷走了,她依旧站着。她的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峡口的方向,脑子里闪出一些最近在峡里很响的词,什么农会,什么革命,什么解放等等。她想不明白,这些词为什么会被叫响,原本风平浪静的青风峡,为什么一浪接着一浪,总也安静不下来?

    后来,她苦苦笑了下,她知道,风平浪静的日子永远过去了,兴许明天,兴许后天,更大的风暴将会来到。

    这些话,还是前些日子她去平阳川,姐姐二梅亲口告诉她的。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再蹲一回地牢!正要转身时,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头。回眸一看,竟是男人拾粮。

    拾粮将一件外衣披她身上,说:“风大,小心着了凉。”

    不知怎么,水英英被仇家远搅乱的心,忽然又平静了、稳当了。她把身子靠过来,靠在拾粮怀里,一片温暖袭来,紧跟着,就有两只手环住了她。水英英闭上眼,半天,嘴里喃喃唤了声:“粮——”

    抢粮事件深深刺激了水二爷,或者说,水二爷打这事上看出了危险。

    按说,这是件小事,院里的人都这么认为,反正抢去的粮一颗不少地又拉了回来,跟孙六那号人,犯不着计较。

    可水二爷不这么认为。

    “大事,拾粮,这是件大事啊。”水二爷冲一次次进来劝他的拾粮说。

    拾粮被水二爷说得直犯愣,尽管他心里也生气,可远没气到水二爷这份上。

    “你想想,就一个孙六,凭啥敢抢我的粮?你再想想,动上脑子想想,这里头,是有大文章的啊。”

    “文章?”拾粮越发不解。

    “娃,世道变了,世道真的变了,这一回,你我怕是抵挡不过去。”

    “爹,你到底说些啥,我咋一句也听不懂?”

    “哼,你要是听懂,你就成高人了。”水二爷冷笑了一声:“又道,爹教你一句话,有时候大事反而是小事,甚至没事,往往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反而藏着不少东西。你要学会从小事里看事情,看风向,你才能把世道看透彻。”

    拾粮默默地站着,装出一副耐心的样子,其实,水二爷说的这些,早就在他脑子里过了千遍、万遍,所以装傻,是怕他一慌,这院就全慌了。

    这院不能慌!

    但他又想不出不慌的法子,拾粮痛苦,拾粮很痛苦。

    后来他说:“爹,天不会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还得拿药撑,我们只管种药,别的事,少想。”

    “药?娃,事情就出在药上!我思来想去,这药,不能再种了,再种,怕是种出大祸来哩。听我一句话,这药,不种了。”

    “不种?药明明在地里,咋能不种?”拾粮这次不敢装傻了,他从水二爷话里听出一股不妙。

    “这不用你操心,娃,你看我的。”说着,水二爷腾地跳下炕,鞋一穿,就去棚里套牛。正是他费上心**的那对犏牛。拾粮一开始还没在意,心想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等意识到不对劲时,水二爷赶着牛,已在地里犁起了药。

    “爹,使不得呀——”

    “使得!”

    水二爷抽了一鞭子,一对刚刚学会踏犁沟的小犏牛便使上劲儿,狠命地拉着犁头,将大片大片绿油油的中药翻到在犁头下。

    拾粮扑上来:“爹,使不得呀。”水二爷这次没给拾粮好脸色,照准他拦挡的一双手,就是一鞭子。拾粮疼得松了手,声音,还在地里响。水二爷心里恨道,你个木头鬼家的,等你把事情看明白,这岭上的草,怕都不长了。

    顽固的水二爷这一天真像是犯了病,他呵斥着牛,以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果敢挥鞭行走在药地里,他的身后,哗哗倒下的,不只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药,更多的,是他的恨,是他的泪。我让你们争,我让你们抢,我水老二给你们来个空喜欢,来个摸不着,让你们不把老子当人!

    院里,吴嫂跳着蹦子喊:“疯了呀,真疯了,水老大,快去拦挡住啊。”

    水老大打屋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那一绳子捆得他几天里睡觉转不过身。听见吴嫂的唤,目光往岭上一瞅,妈哟,他咋,咋……旋即,水老大兴奋了,燃烧了。仿佛,积压在心头的一大块不平瞬间让那一对犏牛犁个稀巴烂。“犁,犁啊!”他叫喊着,近乎手舞足蹈地跳进牛棚,套上一对老犏牛,也往地里去。

    这一天,青石岭才叫个热闹。拾粮起先还一声一个爹,指望着水二爷出出气,就能停下来。没想,他越犁越欢畅,越犁越坚定。水二爷这边还没挡住,另块地里,水老大又挥舞着鞭子,把一对老犏牛催得比马还快,仿佛他跟水二爷一辈子结下的怨,都凝在了犁头里。

    天呀,这世界,到底咋了?

    吴嫂撵上来,狗狗撵上来,叫喊声响成一片。拦挡不起作用,狗狗索性也起起哄来,跳进地里:“毁,毁,毁还谁个不会!”她的双手乱舞,空一下实一下往地里拔药。

    惟一不急的,就是水英英。水二爷和水老大在地里犁药的时候,水英英就站在狼老鸦台东边的山梁上,地里的一切,她看得十分清楚。拾粮扑前扑后护药的那些个动作,惹得她笑出了声。“傻子,你真是个傻子。”笑完,水英英迈着轻松愉快的脚步,下山了。她打算去平阳川,她要跟姐姐二梅好好喧喧,上一次没喧透的事,这一次,说啥也要喧透。

    山上还是一片疯,可怜的中药,辛辛苦苦种下的中药,居然成了水家一家子撒气的对象。

    慢!水二爷这招,还真不是气昏了头做的。当天后晌,一匹快马便赶往古浪县城,第二天天明,县长孔杰玺便披着一身的露水站在了水二爷门前。水二爷刚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去棚里套牛哩。县长孔杰玺将他拦腰抱住:“二爷,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不听!”

    “二爷!”

    “少叫我二爷,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水家,跟任何人没关系。”

    “那好,你犁去,有本事你把一岭的药都给我犁了。”县长孔杰玺采用了激将法。

    “姓孔的,你吓唬谁哩,我水老二是吓唬着长大的?我不但能把它犁了,还能一把火把它全烧了。”

    “二爷……”

    岭上,犁了一半的药地埂子上,县长孔杰玺跟水二爷相对而坐。这是县长孔杰玺多年来第一次坐地埂头上跟人拉家常,而且拉的尽是大实话。县长孔杰玺先是将自己数落了一番,他怨自个没能照看好水二爷,净给水二爷添麻烦。“实在对不住啊,二爷。”

    “少来那一套,说句软话就能把人的心暖住?”水二爷耿耿于怀,并不领县长孔杰玺这番情。

    “二爷,不瞒你说,我这个县长,不当了,当不住了。”

    县长孔杰玺突地把话一转,说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就在两天前,马家兵总部对凉州各县的县府来了个大换班,名义上是实行军管县,县长由驻守各县的团长兼。实则,是在清除异己。县长孔杰玺不但丢了官,还担了个治县不严,匪患四起的罪名。眼下,他的日子难过着哩。若不是心疼这一岭的中药,他才没心思跑来挨水二爷的骂哩。

    “你说完了?”

    “说完了。”

    “说完了你走,我没工夫听你这些。你当不当县长关我啥事,我犁我的药,你保你的官,我俩谁也不碍谁。”

    县长孔杰玺怔住了,好话说了半山坡,不该说的都说了,他咋还不领一点点情?

    县长孔杰玺猛地站起来:“二爷,你讲不讲理?”:

    “讲理?要我跟你讲理?讲青石岭的理还是讲古浪县城的理?”水二爷一连问了好几句,反把县长孔杰玺问得,没话答了。

    “我说孔杰玺,你刘皇爷假哭荆州,哭给谁?你当我水老二是三岁大两岁小,让你几句话就给哄住了?”

    “二爷!”

    “你走吧,没多说的。我水老二一介农夫,不配跟你讲道理。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想送给你,人要是太想着耍聪明,反能让聪明给害掉。”说完,水二爷腾腾腾走进药地里,扶起犁,鞭子一甩,犁他的药去了。

    水二爷认定,县长孔杰玺没跟他说实话,至少,没把肚子里的话讲完。包括张营长,包括仇家远,他们都没对他讲实话,他们拿他当傻子。他们稀图的,只是这满岭的药,对他水老二,只当是这犁地的牛,用得着了,鞭子一甩,你就得听他使唤。用不着了,草都懒得给一把。眼下日本人刚走,战事不那么紧了,这青石岭,就显得多余。可战事真能松下来?水二爷不敢做这梦。凭他的感觉,一场恶仗正在酝酿着哩。以前是自家人打外人,这药,明着给国,暗着给共,反正都是给了自家人,撕破脸打破头的事谁也不想发生,青石岭才有了这难得的安稳。这次不同了,俗话说一山不能藏二虎,这国共,也是到了撕破脸干一仗的时候了,不弄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一个把一个吃了,这世道,就无法太平。难就难在这里,到时候,你这药给谁?给谁都是错,稍稍不慎,你就是头一个挨枪子的!

    水二爷越想越怕,越想越觉这药不能留,必须得毁掉,毁个干净。毁干净了我不就是一个水老二,你能咋?这么想着,猛地一甩鞭子,一对小犏牛拉着犁,撒起欢儿来。

    远处,拾粮跟吴嫂两个,一边拾药一边抹泪儿,见拦挡不住他,两个人又想出个馊主意,往院里拾药,不管这药能不能用,先背回院里再说。水二爷很是灰暗地笑了笑,他笑这些人的迂腐,长着脑子,却不会想事儿。拾吧,你们拾吧,拾回去我也一把火烧了。

    不用他烧,狗狗领着月月,正在院里点火哩。

    “我叫你眼里只有药,我叫你死心塌地给水家做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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