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四月头上三位来客突然做出的这个决定,将平静的青石岭带入一场漩涡。此后若干年,以养牧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中药争夺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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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变故,西沟来路家十四岁的女儿拾草,就要顶着红盖头体体面面嫁到青石岭家财万贯的水家。日子都已说好了,水二爷甚至打发管家,四下张罗着置办过喜事的一应物儿了。偏是,在这节骨眼上,古浪县城的县长孔杰玺带着两个人,来到了水家。
古浪县县长孔杰玺是一个多少有点神秘的人,之前,他跟水家也算有点来往,因为仇家的关系,面子上也互称亲家。水二爷对这个人,说不上亲也说不上远,来了,当贵客一般招待,走了,也不当啥皇亲国戚地惦着。只是,这两年,因为水二爷跟仇家的关系毛毡上结了层霜,水二爷跟孔县长,来往也不那么勤了。
县长孔杰玺这一趟到青石岭,显然是有重要事务的。刚走进院子,还未及水二爷亲热地打出招呼,他便手一摆,压低声音说:“屋里说话。”
进了屋,孔杰玺向水二爷介绍道:“这位是凉州商会白会长,这位,是西安城陆军长的手下仇副官。”
水二爷这天有点眼花,按说,跟在县长孔杰玺后面穿军装的这个年轻人,他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偏偏这天,他没认出。等县长孔杰玺介绍完,他要跟那位年轻的军官打招呼时,才蓦地认出,这不是……
“你个王八羔子,还敢到我水家来!”水二爷一个蹦子跳过来,指住仇家远鼻子:“仇家娃子,你好歹毒啊,偷我的银子,骗我的女儿,你个没良心的,我……”水二爷胸腔里的火熊熊燃烧,一张老脸早已变形,他四下寻找物件,想击碎仇家远那颗藏在军帽里的头。
仇家远出奇的镇定。这天的仇家远跟一月前的仇家远简直判若两人,如果说一月前他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孩子的话,这一天,他的威严,他的镇定就让所有的人刮目结舌,丝毫不敢有小看他的意思。水二爷骂他的时候,他微微笑着,像是水二爷的愤怒跟他毫无关系,等水二爷骂完,跳院里抄起一把铁锨朝他劈来时,他轻轻扬起右手,只那么一挡,就将水二爷的杀气挡了回去。一院人的惊讶中,县长孔杰玺发话了:“二爷,那件事怪不得他,等一会,我再跟你做解释。”
“怪不得他?这个王八羔子,他差点要了我家英英的命!”水二爷再次抡起铁锨,但却少了劈下去的勇气,嘴里吐着白沫,只是骂。仇家远也不还嘴,保持着一个军人的风度。他良好的风度还有那身笔挺的军装吸引了院里所有人的目光,人们对他发出啧啧声,就连一向不爱凑热闹的拾粮,也悄悄凑过来,站在人群外,冲他投去敬仰的目光。
就在水二爷快要骂够的时候,一声鞭响飞来,众人的惊诧里,三小姐水英英的声音到了:“哪来的野兽,给我轰出去!”众人还在愣怔,就见那声鞭不偏不倚打在了仇家远仇副官脸上,清脆而又尖锐的鞭声过后,仇家远那顶象征着威严和权力的军帽腾地掉在了地上,再看他的脸,刚才还泛着英气透着容光的年轻英俊的脸瞬间变成了酱紫,一道红绺子在鞭梢的印迹里迅速腾起,并向四周扩展,很快就将那张脸变得丑陋。仇家远不得不抬起手,捂住那块火烧火燎的地方,目光抖抖地望住才从草滩上回来的水英英,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没敢。身子往后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小步,藏在了县长孔杰玺后面。
县长孔杰玺也怕水英英,知道她这关才是最难的,就在他尝试着想用同样的话来劝说水英英时,水英英的第二鞭到了,这次甩得更准,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仇家远的嘴巴还有两个脸蛋绽开一道血口,血先从嘴里流出,接着是左脸,尔后,右脸也开了花。有人吁了一声,县长孔杰玺循声望去,见发出吁声的是长工拾粮。紧跟着,拴五子几个也笑出了声,他们的笑里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县长孔杰玺觉得场面有点失控,咳嗽了一声:“我说诸位,今天我们有要事在身,能不能先回避一下,容我们把正事说完?”
水英英一把拨拉开众人,虎视眈眈逼向仇家远:“银子,我家的银子呢?”
仇家远早已没了刚来时的那股威风,尽管他还穿着军装,但军人的英气和霸气早让水英英两鞭子打掉了一大半。他也想努力抖出一点副官的威风来,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毕竟,他现在是堂堂西安城陆军长的特派员,身份已跟以前大不相同,可一触及水英英的目光,脖子立刻又缩了回去,两条腿还不听话地发出一大片抖。这是很扫兴的一件事,此后很长的日子里,仇家远对此都耿耿于怀,认为自己一生中最该风光最该出彩的时候没出上彩,让霸道刁蛮的水英英给搅了。
水英英又质问了仇家远几句,仇家远不知是不屑回答还是不敢回答,反正,水英英问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是投向远方的,中间收回过一次,也只是在拾粮脸上匆匆一扫,就又投向了远处。
县长孔杰玺凭着自己一张巧嘴,终于将水家父女的怒气暂时先压下去了。水二爷答应他,这事先放着,不提,日后再算账。水英英也耍够了威风,觉得再耍下去,就让人笑话。况且,仇家远今天的出现,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一开始她是控制不住自己,觉得一肚子委屈还有怨气必须发泄出来,后来她冷静了,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再后来,她眼里就有了水,有了光,这水,这光,都是因为仇家远的特殊身份,还有那身军装。
他穿上军装蛮好看的,比起以前见过的那些兵,不知道要英武上几十倍。这是水英英往南院去时脑子里忽然冒出的想法。想法一出,水英英的脸蓦然就红了。
院里人被喝退后,屋子里的几个人终于说起了正事。
话头先是由白会长拉开的,白会长并不知道水家之前发生过什么,更不知道仇副官跟他们有什么过节,他认为,今天的水家有点欺负人,不只是欺负仇副官,就连他跟县长孔杰玺的面子,也一同剥了。白会长毕竟是白会长,这种场面,他还是能从容应付。上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后,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道:“兄弟这趟来,不瞒二爷说,是有事相求。”
“哦?”水二爷抬了下眼,狐疑地盯住白会长。
“是这样的,二爷——”白会长一副干练作风,快人快语就将事儿说了。
原来,仇家远这趟到凉州,还是奉西安陆军长之命,为前方将士寻找药材。白会长说:“眼下日本人在我中华国土兴风作浪,攘我半壁河山,我国军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誓保国土不破。日**蹄所到之处,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眼下虽说我西北大地相安无事,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等白会长说完,水二爷紧张地问:“你们这趟来,不是又冲我要银子吧?”
白会长笑笑:“这倒不必,银子的事我们商会还有办法,不过,这趟来,的确要麻烦二爷一档子事。”
“啥事?”
“商会想借你的水家大院还有大草滩用一用。”
“哦?”水二爷一脸不解,困惑地盯住白会长。这深山老沟的,借它何用?他的脑子迅速转了几转,猜不透其中玄机,索性明问:“这穷山恶水的,又不比凉州城,会长怕是说笑哩吧?”
白会长跟孔县长交换了一下目光,县长孔杰玺接话道:“商会在古浪一带收购了一批中药材,可这些都是生药材,不方便运输,想在你水家大院晒干加工。再者,商会也想借你青石岭的风水宝地,自己种点药。”
“种药?”水二爷越发狐疑,心里接连打出十几个问号,嘴上道:“这事我倒是头次听说,这青石岭,能种药?”
“能种。”白会长重重地点头,见水二爷还是不信,笑着道:“二爷,别忘了你可是种过罂粟的,凉州一带,但凡抽大烟的,可都知道你水二爷的大名。”
一听罂粟,水二爷立马变得尴尬。白会长说得没错,整个凉州包括沙漠沿线,凡是发大烟财的,都知道他水家的大名。这青石岭,的确是上天赐给他的一块宝地,种罂粟,简直没说的。水二爷所以尴尬,还是在大烟这两个字上,毕竟,这东西,害苦了一大批人啊,包括他的儿子宝儿!
三个人正说着,仇家远一阵风似地飘进来,谁也没发现他出去了,都以为他在身边,这阵见他进来,眼里就有一层疑惑。仇家远却不管,他冲白会长说:“前后我都仔细查看过了,这院子,这草滩,能用!”
水二爷一阵暗喜,似乎忘了仇家远偷他银子弃他宝贝女儿的事。水二爷是个对新鲜事物非常敏感的人,这是他的过人之处,正是靠了这敏感,青石岭才有今天。不过水二爷做梦也没想到,青石岭还能种药。药可是眼下最最值钱的啊。水二爷强抑住心头的喜,脸上故作茫然,扮出一副沉思状,低头不说话了。
县长孔杰玺见状,往前迈了一小步:“放心,二爷,商会跟陆军长也不是白用你的地儿,该怎么收银子,你只管提出来。”
一层更为尴尬的笑在水二爷脸上荡漾开来,看似尴尬,实在滋润。他像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一样迅速在脑子里算了一笔账,加工和风晒中药材这是桩小事,暂且抛开不论,种植中药却是件大事儿。如今战乱四起,药比金子还宝贝,这层道理,他水二爷不会不懂。再者,这药,不是今儿种明儿就能收的,要是能种上十个八个年头,这青石岭,可就真成个金窝窝了。想到这里,水二爷有了主意。当下他便表态:“既然三位都开了口,我水老二若要不答应,就显得我小气不是?这样吧,租子减半,咋种咋收由着你们,不过,用了我沟里的人还有牲口,工钱另算。”说完,目光坦荡地盯住三位,等他们的答复。
三位的脸色相继暗下去。本来,这种中药的事,也是由白会长牵头,商会内部几个大户自动捐银做的一件善义之事。按陆军长的说法,战事不可能在三五年内停下来,日寇的铁蹄到底还要践踏到哪里,谁也说不准。如果不提前做准备,怕是药材会越来越紧,越来越难找。但,三位咋个也想不到,水二爷一开口,就来了个狮子大张嘴。租子减半,听起来像是很大方,细一算,光是这地租,就够商会头痛,再加上人工钱牲口钱,怕药种下来,一半就进了水二爷腰包。
“这……”白会长郁闷地垂下头,不言声了。县长孔杰玺咳嗽了两声,以示自己的不满。唯有仇家远什么表情也没,他心里,怕是想着别的事。
水二爷不慌不急,他虽是个牧场主,但对主动找上门的生意,一向是连肉带骨头,都想吞进去。这点上,他比亲家仇达诚还要精于算计。
屋子里的空气沉闷半天,白会长试探性地问:“二爷,这地租,能不能再少点?”
“哟嘿嘿——”水二爷惊叫一声,打椅子上跳起来,“我的白大会长,我都减半了,你还让我再少点。你想想,这地要是都让你们拿去种药,我的牛,我的马,我的羊,要少吃多少草啊,这算下来,我一年要少收多少?若不是看在县长亲家的脸面上,这半,我都不能减!”
“二爷,这药可是种给前方将士的呀。”白会长心事沉重地说。
“是啊,谁说不是这个理?若是种给贪官污吏,我还要涨租价呢!”说完,原又闷腾腾坐在了椅子上。
这当儿,就见年轻英武的仇副官一直盯着窗外,目光出神了般。县长孔杰玺朝外望了一眼,只见水家大院的三小姐水英英正提着马鞭,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她大约在南院待得不安稳,急着想到前面看个究竟,碍着刚才发了脾气,又不好意思进来。
县长孔杰玺收回目光,道:“亲家,我看也不要减半了,念在前方将士舍身报国的分上,你就少收一点。要是亏了你,有我这个县长当着,我在其他地方给你再找一点赚头,把你的亏欠补回来,你看这样行不?”
水二爷垂下头,心里犹豫着。亲家孔杰玺这个面子不能不给,青石岭虽说山高皇帝远,可毕竟归县长管着,这草场一年的课税,还有牛羊税,都是县府说了算。还有,早些年青石岭一带山匪出没,搅得院里上下没一点安宁,也是亲家孔杰玺跟凉州府联起手来,将山匪头子洪老五捉了,青石岭这才得以安稳。这个情,他不能不念。斟酌了半天,牙一咬道:“既然县长大人说了话,我也不好硬绷住不松口,四成,再不能少了。”
民国二十八年四月头上三位来客突然做出的这个决定,将平静的青石岭带入一场漩涡。此后若干年,以养牧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中药争夺战中。水家大院的祸福,因了这满山遍岭的中药而变得跟草原上腾起的雾一般令人无法看清。只是这一年的四月,精明老道的水二爷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
不只他没想到,怕是他的两个亲家,东沟的何大鹍还有平阳川的仇达诚,也无法料想水家会因此而走向一个接一个的灾难。
事实上,三位来客绝不是贸然闯进青石岭的。早在半年前,带着陆军长秘密指令的仇家远便已潜入凉州城,他名义上是教书,实则,暗中在替陆军长活动。陆军长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寻找一块适宜中药生长的地方。西安城的陆军长出生于中医世家,对中药,有着特殊嗜好,如今国难当头,药字第一,陆军长一心想在大西北建立一个属于自己掌控的中草药基地,这地方不但能生长出大批量的中草药,重要的是还必须要隐蔽,不能让外界知道。具体缘由,陆军长不说,仇家远也不敢多问,他只能奉命行事。另则,陆军长还交待给仇家远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陆军长要他在半年内查清西北内地包括凉州的共产党组织,特别是跟西安那边的共产组织有来往的。至于查清以后怎么处置,陆军长没交待,但这不影响仇家远开展工作。眼下国共两党一致对外,自从西安事变后,西安一直是举国关注的焦点,也是全世界瞩目的地方。陆军长此番用意,想必有他的远谋深虑,身为下属的副官仇家远,从来不敢妄自猜测,唯一能做的,便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事情办实办好。
跟陆军长有过一面之交的白会长是个充满血性的男人,他的祖籍在东北辽宁,五岁时跟着父亲到西北做生意,最后在凉州城定居下来。日寇的铁蹄践踏了东三省后,白会长一心想回到东北老家,投军报国,血耻除恨。正好陆军长派仇家远秘密找他,将建立中药基地的事相托于他。白会长当下拍着胸脯说:“我要不把这中药的事搞好,我就不配做东北人!”二人曾经有意将地方选在青风峡的东沟,那儿土地茂盛,气候温凉,极适宜种药。事情都快要定下了,仇家远突然提出要改在青石岭。仇家远的理由是,青石岭土地虽然不广,但紧挨着马牙雪山,雪山上有雪莲等名贵药材,岭下又有冬虫草,当参等天然药材,那辽阔的大草滩,更不知藏了多少名贵草药。再者,青石岭地形险要,人口稀少,而且以牧场做掩护,更符合陆军长的意图。白会长当然不便反对,仇家远怎么决定他怎么执行。不过,隐隐的,他感觉仇家远临时改变地点似乎跟他说的这些理由无多大关系,怕是仇家远心里,还有一层重要的原因没讲出来。
事情很快定了下来,水二爷跟孔杰玺等人达成了协议。第三天,一辆四挂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入青石岭,车上载来的,除了几大包种子和草药根,还有两个十分关键的人物。他们是陆军长从老家特意请来的药师,两个看上去跟农人分不出两样的老汉。两人一下马车,先是拿鼻子闻了闻,一个道:“这地方,空气湿润,鲜,能种。”一个顺手从草滩上掀下一把草,拿手里揉了揉,道:“地气足,雨水广,就怕太阳不够。”两人正说着话,水二爷已打院里走出来,提着马灯,一脸喜色地迎上来。
副官仇家远赶忙向两人介绍水二爷,互相客气中,就有人打院里出来,按管家老橛头的吩咐,将马车上的东西一一卸拿到院里。十五岁的拾粮走在最后,他揣着一肚子心事,目光阴沉地冲暗淡的星空望了一眼,然后走向马车,从车把式手里接过鞭子,要把马车吆进后院。就在拾粮吁地喊出一声时,一道电光划过天际,跟着响出一声雷。这是四月里雨水较广的日子,老天爷隔三间五就要响几声雷,顺势就把倾盆大雨降下来。电光和雷声惊吓了长途跋涉后本已疲乏的骡马,只听得辕马长嘶一声,腾起双脚,就要惊奔。拾粮一个激灵,打昏昏中醒过神,刚要伸手拽马,就听天空中又炸出一声响雷。这声雷炸得实在是太骇人了,连水二爷也惊得捂了耳朵。已经惊起四蹄的辕马哪受得了,当下,扬起前蹄,咆哮一声。众人还在雷声的惊恐中没醒过神,就见马车已像崖上滚下的山石,哐哐当当远去了。拾粮让辕马带出一截子,重重地甩在草滩上。水二爷妈呀一声,刚要喊不好,就见英英已纵身飞出去,只在片刻工夫,疾如兔子的英英已飞至马车前,还未等众人在暗夜里看清什么,英英已一个腾空跃起,纵身打车后跃上马车。众人惊诧间,英英接连几跳,身子已稳稳当当骑在马上。驯服烈马是英英的绝活,这些年,她不知驯服了多少匹烈马。就连狂野无羁的白牦牛,她也一样让它听话。众人屏息间,就见辕马接连跳了几跳,最后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叫,有点沮丧地接受了英英的驯导。水二爷还在“啊、啊”的尖叫,失控的马车已掌握在英英手中。不大工夫,跑出去的马车沿着原路返了回来,大雨落下的一瞬,水英英跳下马,望也没望仇家远一眼,只冲地上躺着**的拾粮骂了句:“没用的东西。”然后趾高气扬进了院。
仇家远一阵脸红,他知道,跟英英结下的气,暂时是消解不开了。
英英驯马的场面,着实惊呆了两个外来人,也惊呆了躺在地上的长工拾粮。
水家大院陷入了忙乱中。
此时已是四月中旬,按时令,青石岭已错过最好的播种季节。但两个药师说不要紧,中药不比庄稼,不那么太挑季节。况且青石岭是难见的二阴气候,热得缓,冷得快,地又是黑土,肥得流油,四月里栽种应该再好不过。按节气下惯了种的水二爷却一点不敢轻松,生怕三耽搁四耽搁把到手的这么一笔好买卖给砸了。所以还未等两个药师定下准日子,就早早打发老橛头到东西二沟挑劳力了。
这天正午,水二爷陪着两位药师打岭头上转回来,刚进了院子,就听水英英在后院里教训人。撵过去一看,见被英英训斥得不敢抬头的正是拾粮。一问下人,才知是英英要出门,安顿拾粮把马鞍备好,等她提着鞭子要牵马时,见自个的坐骑枣红马还光不溜秋地在马厩里吃草,懒洋洋的姿势一点看不出是要出远门。水英英当下发怒,责骂起拾粮来。拾粮刚争辩了一句,水英英啪地一甩鞭,照准拾粮的脖子就甩过去。水英英鞭上的功夫了得,副官仇家远到现在脸上还留着伤疤,说话时嘴还在痛。这一鞭子,拾粮脖子里便多了一道血红,疼得他想嚎叫,又不敢张嘴。水英英不解气地骂:“你个猪一样的东西,叫你犟嘴!”
水英英喝骂着让拾粮快快备马,拾粮倒地上起不来,水英英以为他在反抗,越发动怒,一脚将拾粮从马厩里踢出来,骂声,比鞭子还响。下人们知道三小姐最近脾气不好,见谁都烦,稍不留神,鞭子就挨自个身上了,所以全呆在一边,不敢帮拾粮的腔。水二爷撵进后院时,拾粮身上已挨了五六下。哟嘿嘿,这丫头疯了,她那一鞭子,马都挨不住,就这么十五六岁的一个娃,居然给了五六下!水二爷心里叫唤着,扑过去,一把夺过英英手里的鞭子:“你个心比狼狠的,这是人哩,不是任你撒气的牲口!”水英英一歪鼻子,顶撞道:“谁叫他犟嘴,不长记性的东西,欠揍!”
水二爷撇下女儿,就要心疼地往起搀拾粮。拾粮挣开水二爷的手,抹把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进了马厩。
拾粮不备马,是有缘由的。这段日子,水英英反复无常,忽一阵子,像个没事人似的,上院后院,跑来窜去,比谁都快活,像是早把仇家二公子做下的那件伤心事忘了。水二爷刚要高兴,猛又见她丢魂落魄,要么,钻进自个南院不出来,要么,就撵得鸡飞狗上墙,惹得一院不安宁。水二爷想,这娃还没缓过劲来呢,就私下叮嘱拾粮,若是小姐安顿备马,一定要想法儿阻拦,最好能弄得她出不成门。水二爷担心,疯疯癫癫的英英会给他惹出更大的麻烦来,眼下他可没时间再操心她。拾粮是尽了心,谁知反招来一顿鞭子。
父女俩正在后院争吵,就见副官仇家远走进来。仇家远这一天没陪着两位药师去岭上选地,而是独自去了姊妹河边。四月里天暖地热,马牙雪山的积雪开始融化,加上天爷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姊妹河水暴涨,一河的水汹汹涌涌泻下来,煞是壮观。
看见父女俩斗嘴,副官仇家远凑热闹说:“你俩这景致,看起来真不像父女,倒像是一对冤家。”
“闭上你的嘴!哪里冒出来的野狗,再敢犟嘴,我一样打!”水英英恶狠狠地甩给仇家远一句。
仇家远笑僵在脸上,半天缓不过表情。这次到青石岭,也有半月时间了,半月里他做了不少努力,包括当时拿走的银子,也如数还给了水家。原想水英英会原谅他,会跟他和好如初,哪知……
算了,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仇家远安慰着自己,悻悻离开后院。
劳力说到就到,眼下正是籽种全部下地等着苗旺了薅草的农闲季节,东西二沟有的是闲人。管家老橛头精挑细选,挑了二十个壮劳力,外带着一个来路。看见斩穴人来路的一瞬,水二爷目光复杂地一动,心想他不会也是跑来种药的吧,扔下一个傻子跟将要断气的女儿,他就能跑出来?正诧异间,就听斩穴人来路战惊惊叫了一声二爷,道:“我也想种几天药,不知成不?”
“你——”
水二爷一脸困惑地将两道子目光对在来路脸上:“你种药,来路,你种药?”问完,水二爷又笑了,他早该想到,来路是不会放过这挣钱机会的。
“二爷放心,家里我已安顿好了,让坡下的二婶子替我照看些日子,种完药挣点闲钱我就赶回去,不伤事儿的。”
“你——”水二爷叹了一声,收回将要说出的刻薄话,也没点头,也没摇头,满腹心事要往外走。没走几步,回头跟老橛头交待:“过一会儿,带他到上屋来。”
斩穴人来路跟着老橛头来到上屋时,水二爷正在跟副官仇家远说事。
很短的日子里,水二爷已经跟仇家远化解了矛盾,不是说他不记仇,关键是他识时务。仇家远是谁?是西安城陆军长的副官,是县长孔杰玺和商会白会长的座上客,还是种药这件事的总指挥、总头目。水二爷当然不能拿当初对待平阳川仇家二公子的态度对待他。在他眼里,平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早已不存在,现在活跃在他家的,是穿着军装挂着盒子枪说话吆五喝六威风八面的仇副官。这样一个人物,他水老二当然不能慢待,更不能跟他过分纠缠以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事情都过去了嘛,银子人家还了,还加了息,赔情话人家说了一大筐,你再板个脸,不就显得你小家子气了不是?”这是他劝女儿英英的原话,可惜英英固执得很,听不进去。
听不进去没关系,只要他水老二听进去就行。这个家,现在还是他水老二做主的嘛。
水二爷贼贼地笑笑,一点不觉得跟仇家远仇副官套近乎是件丢人的事。
副官仇家远更是另一种气概,你一点看不出他曾经跟水家有什么瓜葛,更看不出他跟水家有什么亲戚关系。说话做事,完全是公家人的口气,该命令的地方命令,该商量的地方,放下架子主动跟水二爷商量。让人觉得,他一穿军装,就把先前那个教书的仇家远给穿没了。
这阵,仇家远就跟水二爷商量。
仇家远说:“地选了,人定了,要赶在半月内将药材种下去。”
水二爷说:“种药的事只管交给药师和管家,你一个副官,犯不着为这些事操心。”
仇家远听了满意,不过他又道:“赶明儿把晒药的人也招来,这两天太阳不错,我看晒药正好。”
水二爷说:“这事我会跟管家交待。”
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仇家远才说:“我明天去找孔县长,让他把各地收的药材送过来。接下来,我们要忙一阵子了。”
水二爷呵呵笑着说:“忙不怕,生成个庄稼人,哪能不忙?人这一辈子,就怕不忙。”这话带着哲理,仇家远似乎不太感兴趣,他现在脑子里除了中药,怕再没别的。
仇家远跟水二爷说话的时候,管家老橛头跟来路候在上房外,仇家远刚出门,老橛头便走进去说:“东家,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吃粮的呀,我咋瞅着他不地道?”
“嗯?”水二爷的目光对住管家。
老橛头往外瞅了一眼,见仇家远进了后院,才踮起脚尖对着水二爷耳朵道:“东家,我咋听说他在河边跟不三不四的人碰头?”
老橛头这句话像一盆凉水,泼了水二爷一头。
“有这等事?”水二爷警觉地竖起眼,也不管来路在场,当下就问这话是听谁说的。管家老橛头一向对队伍上吃粮当兵的人没好感,他惟一的儿子那年抓兵,竟给稀里糊涂抓了去,等水二爷三找人四找人打听到信儿,你猜咋?儿子半路上逃出来,竟让队伍上带兵的活活给打死了!此后,但凡有当兵的来,不管是官还是兵,他都一概报以仇恨。
“事情真着哩,东家,我是在去东沟挑人时听冷中医说的。”
“冷中医?”水二爷越发警惕了,冷中医向来不是一个胡说八道的人,他在沟里的威信,怕是仅次于水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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