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反应过来,但就在那一瞬间,大雪吞噬了道路,吞掉了老妇人,吞掉了我身后的援藏队员们。
就那么几秒的时间,我第一次那么切实的感受到人类的渺小,一场天灾,就可以消磨掉那么多的生命,活生生的人啊,就这样没了!
不远处因为意外绊倒侥幸躲过雪崩的女孩扑的跳起来,向老妇人被埋的地方跑去,就那样,开始用手刨雪。
一边费力的刨着,一边想要克制自己的哭声,害怕多哭一点点,都会浪费刨雪的力气。
漫天的大雪又继续飘起来,我和这个小女孩都想用尽所有力气去救起厚厚的雪层之下的人。
但,花白的雪花逐渐被染成红色,我们仍旧毫无所获。
等我察觉到山崖上方又有异动的时候,我只有死心,拽上这个扒拉着雪地不肯松手的小女孩向外围冲去。
就在下一刻,又一场雪崩,覆盖上了埋葬阿婆和队员的地方,我惊住了,女孩也跪了下来,知道再多的力气也没办法掘出雪地下的人,才敢失声痛哭,我也更加忍不住了,跟着一起放声嚎叫了起来。
那天,女孩就那样跪着,哭累了就什么话也不讲,死死地望着,死灰一般的眼神我第一次在一个花季少女的眼里读出来。
我不敢安慰,我也没办法安慰。
我这条命是孩子的阿婆换来的,我忍着巨大的悲痛发誓,从今以后,我何灿一定会护这个孩子周全。
再后来,我抱着晕倒的子又等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救援的部队朝我们跑过来,我才得以安心的闭上眼。
再醒来,去认领尸体,帮子又安葬了阿婆,将援藏队员的骨灰盒挨个送到他们的家中,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家庭在我面前崩溃大哭,我也在一阵阵哭声中连着失眠了大半年,以至于就是现在,也没有再踏上西藏的勇气,那段经历太让人后怕了。
人只有亲历死亡,才会对死亡怀有这么大的敬畏,或者说,是恐惧。
子又也怕回到那个地方,即便是上海的冬天下下雪,也会让她不安。
阿婆和她虽然非亲非故,但当初,是阿婆收留了流浪在外的子又,给了她一口羊羔的鲜奶,将她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还给她改小衣服,带她从山这头走到那头。
可以说,她人生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是阿婆陪着她的。
阿婆是子又这世上最爱的人,即使离开藏地之后的子又重新接受了家人的道歉,那都是比不了阿婆的。
在最困难的时候,是阿婆陪着她,阿婆说:“小娃子,你生得俊,你嫁个好小伙,阿婆给你绣个新娘子衣服你不要嫌弃哟!”
子又那时候想,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嫁人,要一直陪着阿婆,但她还是嘴里安慰阿婆,“好啊好啊,怎么会嫌弃呢!”
我理解子又的固执,理解她的资料里为什么找不到家人的信息。
她经历过绝望,生生的绝望,是阿婆给了她希望,在她逃离家乡登上火车的时候,她的家人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我给了她很多钱,她可以过得很好!”
可是子又除了那张车票钱,其他的一分没花。
她的家人,又怎么能理解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呢!
那时候,她也才刚成年啊!
那句话说得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不是你陪着我,我渡过来了,那么以后的任何补偿都弥补不了,金钱弥补不了,物质弥补不了,情感同样弥补不了!
所以后来,阿兵并没有从子又的资料和手机里翻出家人的信息,是因为,在子又心里,唯一的阿婆,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个永远拨不通的空号,是子又永远为阿婆留下的,她就是子又的“紧急联系人”,是子又心中永远的依靠。
当年,何灿带着19岁的子又,从西藏的风雪往东到上海,一呆就是六年。
这六年,何灿当上了台里的主事人,子又也一直被保护在身边,人人都会在背地里说,老大对子又,像对亲生女儿一样。
却很少有人有机会知道,这对“母女”一起从雪崩里逃生,一起为痛失所爱的人在雪地里哭到晕厥。
这是何灿心里的梗,永远难以舒解的梗。
何灿珍惜这个孩子,甚过于过有人。
所以,当第二天,伴随一声尖叫醒来的子又一把推掉何灿的手,像是不认识一样孤疑的看着面前陌生的女人,何灿疯了一样跑出去求主治医师救救“自己的孩子”。
没错,10年前的林子又真的来到了10年后。
这边的子又转头一想,自己被球砸伤了,没准是被学校的老师送到了医院,现在看起来自己也没什么事,这老师不经吓吗还是……
心里这样想着,便也跟着跑出去,拍拍正在向医师哭诉的何灿:“那个,那个老师,我没什么事,可以出院回学校,那个你哭什么呢老师?”
何灿一听,心又下沉了一大截,转头焦急的问:“医生,你刚刚说的短暂失忆是可以恢复的是吗?需要多久?”
“什么失忆,失什么忆?我失忆吗?老师,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怎么可能失忆呢?我记得呀,我是被球砸伤……”
何灿眼中充满忧虑,但还是顺着子又的话。
“好,你没失忆,我们回家。”
等被主编连拖带拽的拉回家,林子又脑海里飘着一万个问号。
甚至差点怀疑自己是被什么高端团伙拐卖了。
于是,假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拿着这个“老师”在医院递过来说是自己的手机,准备躲进去报警。
但在下一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林子又好像懂了些什么。
切,姐看那么多小说,就等这一天。
可怎么,其他人就能穿越到古代嫁王爷,统领天下,我就非得给自己加岁数呢?
林子又整理了一下思绪,蹑手蹑脚的坐回沙发上,小心翼翼的试探。
“所以……现在是什么年份?我是干嘛的?你又是谁?”
说完还不忘机灵的加一句“那个,可能我真的失忆了,所以还是挺想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啊哈哈哈哈……”
然后尴尬的苦笑了两声。
何灿也没多想,这个时候,她觉得什么都顺着子又,也许,对她的病有帮助。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某人就在一句又一句的“哇”中听完了这六年的大概。
但15岁到19岁之间的事情,子又自己不知道,主编也不知道。
恐怕唯一知道的,只有穿越回10年前的那个林子又。
总之,大概,就是我在采访一业界楷模的时候,突然晕了过去。
医师检查是心脏病突发,心电图都塌成了一条直线,没想到就一晚的时间,我这个将死的人,突然活蹦乱跳从床上爬起来,心脏病的迹象也一点都没有了,吓得医师第二天就在桌子上摆上了辟邪的菩萨。
说实话,在这之前我还是相信科学的,但穿越的事实在眼前,我也想摆上一尊活菩萨,说不定这世上真的会有鬼呢?
这样一想,不禁打了个寒颤。
25岁,我这“唰”一下,10年青春就没有了,后来还过得那么惨,还好现在还不错,有这么个大佬罩着,等等,那添度呢?
我跟主编求着要尽早开始工作,因为我真的好奇10年后的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主编看我除了不记得一些事情外,反而比从前活泼,就勉强答应了。
所以,当我再次坐在苏西对面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谁。
我发誓,我要是知道她抢走了添度,我就不止是骂骂她了。
那鬼设计师说什么自己的初恋是添度。
鬼咧。
那我是什么?
什么轰轰烈烈的初恋爱情故事,还圆满?
你圆满了我喝西北风啊!
这还要写什么稿子,这要让我怎么写,还要祝福他们吗!
想起刚刚发生的事,要尴尬死我吗!
当苏西故意把添度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满心欢喜的准备扑过去,却被对面的男人先行退了一步。
什么?
我满脸问号。
倒是添度率先开了口:“林子又,我们之间的事情,当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现在我和苏西在一起,我想我们彼此都不想跟对方有更多的不愉快,放过苏西吧,不要找她的麻烦。”
我深吸一口气:“什么?”
苏西挽上添度的胳膊:“亲爱的,你别生气了,是听说林小姐心脏病突发一场,现在失忆了,看来是真的,可能忘记了当初答应过什么。”
苏西转过头,直勾勾的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那我帮你理理,你和我之间,添度选择了我!”
“他放弃了你,他不要你!”
我发誓,如果能违法,我会想砍掉那双抱着添度的胳膊。
算了,南添度的也一起干掉吧!
说什么放弃我,还不要我,姐要是现在回得去,立马和你断得干干净净的。
可是那是我的男孩啊,怎么想怎么不适应。
“那个,咳,你的病没什么事吧?”
添度突然在我和苏西的僵局里插了句话。
我能看到苏西的脸从头黑到尾,我瞅着可乐,“劳您挂记,好着呢,长命百岁不成问题。”
苏西输了气势,扭头走了,添度似乎还想跟我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也走了。
其实我是真的想问些什么的。
面前嚣张跋扈的这个苏西,还有添度为什么会在后来抛弃我,我全是问号。
15岁之后的那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也许只有亚东能给我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那个呆在十年后的上海的林子又,永远不会知道,回到过去的那个林子又,是如何忍着巨大的悲痛,却还要面无难色的和周围的人相处,包括敏敏。
敏敏是我亲戚家的孩子,和我妈妈同一个辈分,年龄比我小,但我们在同一个年级。
我怎么也没办法想象,那个一直跟在我和添度身后,我们口中所谓的妹妹,有一天会当着我的面质问自己能给的了添度什么。
初三要毕业的时候,中考需要提前填报志愿,添度问我会填哪里,我说就县中吧,总得要试一试,大不了去不了就降到镇中去。
添度说好,可是后来,我没有填报县中,直接填了离县医院最近的一所高中,但我没有告诉添度。
添度填好了志愿,兴高采烈的跑到我的教室门口跟我说:“子又,我也填了县中和镇中,要是到时候你没录上县中,我就把第一志愿推掉去镇中,你也填好了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紧张得有些结结巴巴:“嗯……填,填好了的。”
我初三要毕业的时候,爸爸突然被查出来肺癌晚期,家里人将爸爸从外地送回县医院,活着成了一种倒计时。
妈妈终于忍不住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将爸爸的病情告诉了我,“子又,我和爸爸不是回来看看你,你爸爸他病了,治不好了,是肺癌晚期,医生说也就这一个月时间了,你放假了来看看吧,就在县医院……”
电话那头的妈妈抹了抹眼泪,哽咽了一下又继续说:“你来的话也不要表现得太忧伤,你爸爸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我们就说是普通的肺炎,吃吃药输输水就好了,子又你不要哭,坚强一点……”
妈妈在电话那头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淹没在了自己的哭声中。
我才16岁啊,为什么?
为什么?
我心情极度糟糕,把气也往添度身上撒,我回避他的见面,不回消息,关于爸爸的事情我也只字未提。
我跑上学校的天台,放声大哭,那一刻我希望有人能发现我,安慰安慰我,但又不希望有人插足我的清静,我怕我会疯掉,逮着谁就骂谁。
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甚至不记得中考场上我是怎样劝服自己握紧笔杆答题的,回程的车上所有同学一起合唱“再见,青春”,我一颗热泪滚下来,旁边的敏敏安慰说:“子又啊,别伤心,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什么都没说,那一刻的敏敏是抱着怎样强大的内心安慰我这个“情敌”,那一刻我又是如何在毕业和爸爸病情的双重打击下还笑笑说没事。
是啊,这又算的了什么,你总以为生活给你的打击已经是额外的多了,但上天总觉得你还需要承受更多。
当我不顾身后所有同学的叫喊冲出大巴车,连夜赶到医院得到的是什么?
是妈妈扔下一大笔钱连夜逃出爸爸生命消亡的城市。
带她走的那个男人可以让妈妈逃离出那样的痛苦,可我呢?
16岁的小女孩,大可以还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
那样的年岁,我强忍着悲痛,告诉爸爸:“妈妈就是出去筹钱去了,一两个礼拜就回来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个四十几岁的大男人,每夜每夜被癌症折磨得呻吟不止,淋巴肿大,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怎么躺着都是折磨。
医生说,爸爸的癌症发现时已经是晚期,有好几年了。
网上说,患癌症的人,最后都是活生生的被痛死的,我不知道该不该信。
爸爸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怕他首先丧失了生的信念,一直到最后,我也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等到“妈妈筹钱回来”,爸爸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永远的离开了人世,紧闭着双眼,就像人睡着了一样,也不再疼得呻吟了。
送爸爸骨灰回去的路上,尘土飞扬,太阳在完成它的升起,桥下河流在完成它的奔腾,人们在完成对这个世界巨大悲伤的微小抵抗。
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
下葬那天,天热难耐,黄纸纷飞,鞭炮在深山里响了好几个来回,礼炮冲上天,白日里已经看不见它的绚烂,像爸爸的这一生。
过了几天,学校通知去领取录取通知书,我才又在学校见了一眼添度。
添度拿着属了我名字的信封,另一只手拿着县中的通知书,敏敏站在添度身后,这个所谓的妹妹试图移了移脚步想要离添度更近。
“是,我没有填县中,也没有填镇中。”我直接坦白。
我没有说太多话的心情,从添度手里拿过自己的通知书转身就走。
“你给得了他什么,林子又!”
敏敏突然在身后喊起来,我顿住脚步,敏敏接着说:“我喜欢他,很久以前就喜欢,我不要青白宁,我要南添度,他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样对他,你以为你有多好。”
我愣住了,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像只见不得人的地鼠一样跑掉了。
所以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添度会怎样和这个妹妹发展,我也不敢想。
后来,我和青白宁去了同一所高中,但事先确实不是像添度误会的那样“我和青白宁约好了去同一所高中”,只是那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爸爸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失去生息,我以为我报这边的学校,可以多陪陪爸爸,我以为可以好的。
而且,青白宁喜欢的不是我,是敏敏。
有一天,我抱着一大摞作业赶去交差,被敏敏拉着去看添度的球赛,被添度一球砸到骨折,旁边一个穿着帽衫的男孩子看到了,忍不住调侃了几句,敏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那个男孩子就是青白宁,喜欢上敏敏也是因为那天受了那样一个白眼。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敏敏偏要跑去看一场篮球赛,还硬要拉上我。
但是我知道,后来青白宁一直黏着我,是因为他想和敏敏走得更近。
而我,竟也傻乎乎的想要把他们撮合成一对。
敏敏的喜欢是隐忍的,她一直等着我退场的那一天,那时候她再跳出来,向世界宣告。
敏敏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对于她对添度的喜欢,我并不想跳出来指责她,更多的时候,我心疼这个女孩子。
添度对敏敏没有任何超越爱情的想法,这是后来添度亲口对我讲的,她是妹妹。
虽然我因家中变故缺席添度的身边,但这个“妹妹”并没有因此越位替代我的位置。
相反,我和添度同样疼惜这个妹妹。
已经是毕业后半个月,我终于回了添度的信息,我们约在“望天秋”见面,敏敏,青白宁也来,添度说一定把我们之间的事情理得干干净净的。
“望天秋”是郊外的一座小山林,种满了银杏,秋天一到,漫山金黄。
几年前,一位著名的作家经游这里,大作文章,盛赞这天地间还有这样美妙的地方,并受邀亲自题了“望天秋”的牌匾挂在山林入口处。
人间名气在,何处望天秋。